第二节
姥爷的印象很深。他是个瘦老头,光头,山羊胡子,总穿一身我叫它哆米嗦的
黑绸衣服,手拎个长烟袋锅子。那小铜锅打在脑袋上生疼,我领教过一次。
姥爷身子骨硬朗,70岁的人,扛袋面能腾腾腾走出三条街去。他最喜欢我,叫
我“二楞子”,管哥哥叫“长脖子”。“长脖子”学习不如我好,爱撒谎,总吃烟
袋锅或罚站。哥哥常把错推我身上,姥爷看是我,通常便骂声“这二楞子!”便不
再追究。
姥爷早上4点就拎个小马扎出去溜早,和一帮糟老头坐在烟袋斜街的高台阶上,
不知说些什么,天天如此。我总让他给我讲三国和水浒,他喜欢刘备,但我最讨厌
刘备,我们两人常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姥爷有空就去鼓楼后面听书,我就要几分钱,
去鼓楼前租小儿书。我从小拿左手写字,为这事大人们天天训我,姥爷却不管。他
说能得5分, 左手写字也不赖。我写作业时,他替我望风,妈妈一进屋,他就传暗
号:“二楞子,作业写完了吗?”
我那时上二年级,除了玩弹球和拍洋画,尚不喑世事。那个时代的孩子们有的
只是天真,欢乐。整个世界都是那么明亮单纯,人和人之间都是那么友善。我当时
不会骂人,说脏话和撒谎是罪恶滔天的事。但突然的灾难临头。
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坑坑洼洼的胡同里,挎挡登着爸爸生前的自行车。由于
腿不够长,只能半轮半轮地前进。那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征服,我威武的战
车在尘土中前进,眼旁的景物迅疾地倒退,我快乐地哼唱着,任凭尘土和汗水将自
己涂抹得象个小脏猴。
突然,一辆敞棚大卡车驶进我的视线,上面站满了人,一面大红旗迎风招展。
我笨拙地绕开它,停在路边。那是安定医院的车。几个熟悉的叔叔阿姨朝我指点着,
我朝他们送去灿烂的微笑,那是可尊敬的大人,是爸爸生前医院的同事。
以后不管何时回忆起来,我总感到那几个大人的脸上浮起一种陌生而怪诞的表
情。他们分明是在议论我,指指点点,那是一种大人们很少面对小孩子的表情。
我当时一定没有特别地在意,但后来的几十年中,我一直揣摩不透那到底是怎
样的一种表情。那几张脸事实上一直非常模糊,冻结成一个整体。我一直想辨清那
突然遭遇的反常表情,总认为只有弄懂它才能弄懂后来发生的一切,才能验证出人
性在那个年代的真实状态。
不知为什么,那大卡车绝尘而去后,我就再也提不起玩乐的劲头。当我看到那
卡车停在大院外时,我直觉地感到那车一定和我家有着某种关联。
我家独门小院的墙头上站着许多小同伴,其中有老鱼干和大马猴。他们看我的
表情也那么古怪,目光中透出一种生分,这使我立时感到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全是大人,我平时管他们叫叔叔阿姨的人。第一个震撼
了我视线的是姥爷为身后准备的那口大棺材。飞溅的碎片呻吟着炸开去,那棺材已
经坍塌,几个叔叔正在奋力地举起斧头劈向棺木。突然,一只白色的高跟鞋飞向刺
眼的天际,荒诞地翻滚着。一个大汉冷笑地拎着菜刀,那白色的皮鞋响亮地坠落地
我的眼前,我象避开毒蛇般地跳向一旁。那鞋跟诡异地扭曲,那是妈妈穿的带眼的
皮鞋。我开始急切地寻找妈妈。
不知是谁将我推到妈妈的怀抱,她生硬地命令我离开,但我紧紧地拉住她的衣
角。这使她很生气,“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粗暴地将我拉进屋内,把我摁
在五屉柜的后面,我委屈地开始哭泣。
有许多口号声传进我耳朵,我听不太懂,但有个词我熟悉:地主。我颤栗着,
惊恐着,和大我两岁的哥哥蹲在地上。
我搞不懂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一个巨大的灾难袭击了我家。我试图从那些
叔叔阿姨的脸上找到昔日熟悉的和善表情,但他们或者激昂,或者沉默。成年人的
世界令我觫然不已。
我看到妈妈跪在地上求着爸爸生前要好的黄叔叔,但他冷漠地不动生色,蓦然,
他凶狠地大叫:“去,一边去!”
在阳光朗照的小院里,熟悉而陌生的人们显得异常地肿大和膨涨,象神话中的
怪兽,看上去很遥远,但突然就逼近到身边。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在做梦。我不
断地揉着眼睛。
我看到姥爷跪在破碎的棺木上,妈妈站在他身旁。小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似乎在
呻吟发抖。
“怎么回事?姥爷竟然是地主!放狗咬雷峰腿肚子的那类臭地主!”我感到眼
前的一切都在漂浮,包括阳光和空气,包括人们扭曲的脸和胳膊上系的那团红布。
天地都在倾斜,轰鸣在我脑海的是可怕的声音:地主,地主……
乱糟糟的房屋里迅疾地回旋着大人们,他们把我和哥哥拨拉开时连看我们都不
看。我当时一定象只惊恐的小兔子,我毫无骨气地向他们投射出可怜的目光,我希
图能找到一丝笑意和同情,象往常大人对孩子一样。但谁的脸都是冷嗖嗖的,我还
从没有目击过那样严肃的成年人。
哥哥一直盯着斗姥爷的那个人,当那人拨拉他时,我发现他棱着脖子,身子使
劲地挣了一下,那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讨好地叫了他一声:“叔叔。”他看我
的眼神有些变化,但突然轻蔑地哼了一声离去。
窗户上传来一阵动静,几个孩子已经爬上窗台。我又看到了老鱼干那白凄凄的
脸。他在向我们做着鬼脸,这使我愤怒。他曾说过他看到他爸爸端着他妈在夜里尿
尿,把柄就在我手里,每次威胁都会使他立刻求饶。“看,老鱼干!”在我们象狼
崽子一样凶狠的目光下,他蹲下了身子。
我得承认,我理解不了发生的这一切。他们为什么砸我家。我感到这是在做梦。
“你掐我一下?”哥哥拧了我胳膊一下,我的感觉很迟钝。“一定是做梦,不是真
的。”我们都相信这一定是作恶梦,睡醒一觉,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两人蜷伏在柜
子后面,睡着了。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屋里黑黢黢的,没有开灯。姥爷躺在他的小床上,枕着
那个硬帮帮的方盒子枕头。他那颗秃头闪着幽幽的光环。他好象在睡觉,我第一次
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那颗头颅。他竟然是地主!我突然对他起了非常大的疑心和
不信任。
我爬起来,偷偷从窗棱中向里屋窥视。妈妈、舅舅、表舅、大姑都在里面,没
有人说话,男人在闷头抽烟,大姑在给妈妈擦着泪水。
外面的窗台上,依然站着不少孩子,黑压压的一片。真静呀,死一般的寂静令
我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哥哥突然从黑暗中招呼我过去。他悄悄地对我说:“小弟,
姥爷是地主。咱们不能当狗崽子,你听好了,咱们要和他划清界线。”
我愕然地看着他,看到他坚毅的神色,我开始昏头昏脑地点头。我承认这诺大
的世界似乎只有他和我站在一起,连妈妈好象都离我们远去。这个变故比爸爸猝死
令我震惊多了。我第一次感到极度地恐怖。我记得那天我们谁也没吃晚饭。没有大
人来关怀我们。想去院外的那个公共厕所,但我不敢走出家。我在五屉柜上画着小
人儿,脑袋沉甸甸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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