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一天晚上,我走到胡同口,坐在一块石头上。路上的街灯很暗,旁边就是一中,
许多人,比我高一头多的大个儿们,戴着红袖章,闹哄哄地来来往往。
几个人猫着腰,推着一辆三轮车从我眼前经过。他们都一声不吭,眼睛象猫,
发着绿光。一条白腿从被单里滑出来,软塌塌地垂着,脚是光着的。被单上有血,
虽然那是暗红的一片,但我知道那是血。我觉得毛骨耸然。
巨大的声响在我头上轰隆窿地碾过,我看到的人都高大无比,他们手里的皮带
象蛇一样地抖动。一个女人被押过来了,剃着阴阳头,脖子上吊着只鞋,走一步敲
一下锣,“当,我是破鞋……”
咦?这不是老鱼干妈妈是谁!好呀,老鱼干,去死吧!你们家也完蛋了。
我跳起身往家跑,要把这消息告诉哥哥。经过一个小绿门时我没命地狂奔。听
说,那是一个太平间,专装死人的屋子。一到晚上就可以听到鬼叫。
姥爷从那天起就不吃饭了。他就躺在那一声不出,一动不动。我以为他病了,
可他那天突然叫我。“楞子,过来。”我装没听见。他叹口气说:“去我褂子里拿
一毛钱,去吧。”
他声音断断续续,嗓子眼被痰堵着。他背朝着我。我站了一刻。开始悄悄地向
他的褂子移动。我摸出了一毛钱,转身就跑。
我到小摊上买了几个京白梨。梨真甜,我干脆连核一起吃。我路过粮店,菜站;
走到钟楼后面说书的地方,里边已经被砸了;又走到出租小儿书的地方,门也被封
了。
我最后溜达到烟袋斜街。高台阶上还坐着几个老头。一个脸上疙疙瘩瘩的老头
叫住我,“二楞子,你姥爷还好吗?”
我不愿意别人叫我二楞子,除了姥爷之外。我喜欢别人叫我小弟,爸妈都叫我
小弟。我站在他面前,仔细地啃着梨皮,然后再慢慢吃梨肉,最后再缩露梨核。等
我干完这些后,我才抬眼看他,懒洋洋地说:“我姥爷好着那!”我调身走开时,
听他说了句:“这傻小子。”我心说,你们都觉得我傻,我心里什么都清楚。我才
他妈的不傻呢。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想事。我傻吗?我就是有点大舌头,总把二说成恶,把儿
子说成蛾子。但我心里有数。我喝水时,妈妈问我:“小弟,凉了还是烫了?”我
总说:“不凉不烫正和好。”听到的大人就笑,其实我知道他们总等我说这句话。
我是为他们说的。
二年级时,我就喜欢上我们班的一个小丫头,我总在他面前又跑又跳,把元宝
拍得震地响,劈叉翻跟头,引起她的注意。爸爸死后,妈妈让我穿用白布绷的鞋,
我总是躲着他。出殡的那天,我穿着白衣,一路走一路往天上扔纸钱。一看到她在
路边站着看,我就把脸背过去。
姥爷挨斗后,我开始躲着他。他虽然是地主,但我知道他是好人。他喜欢我。
他教我下象棋,总想把我的子吃光,但他的阴谋总得逞不了。我会赖棋,有一次,
当着表舅的面,他杀了我那么多子,气得我哭起来,一把就把棋盘掀翻了,他笑得
山羊胡子抖动着说:“哟,楞子掉金豆了。”我说:“德性,不和你好了。”我果
然三天没理他,连他蒸的大白馒头我都不吃。
我生姥爷气时就唱一首歌谣:“大秃子病了二秃子瞧,三秃子买药四秃子熬,
五秃子买了几块板,六秃子钉了个小棺材,七秃子挖坑八秃子埋,九秃子坐在床上
哭起来,十秃子问他哭什么,大秃子死了没人埋。”
一唱这个姥爷准要拿烟袋窝敲我脑袋。我故意装傻说:“我又没唱您,您又不
是大秃子。”
他也有时气我。一次对全家人讲故事,说从前有个先生,大舌头。一天教学生
念数。“1、恶”,学生就一口同声说:“ 1、恶”。反复几次,那老师急了,说:
“恶”,学生大声:“恶”。
那老先生一抽教鞭说:“许我说恶,不许你们说恶。”姥爷讲完这故事,笑得
脸裂了八瓣。我说:“什么呀,破故事,您不就想损我吗?大秃子病了……”妈妈
转手就揪我耳朵,“这死孩子,没大没小的。”
姥爷没死就给自己预备了一口棺材。听说那是上好的木料,用去他几十年的积
蓄。请来的两个师徒会打把式。姥爷坐在小院大槐树下,常让那两人喝茶,歇晌。
那两人就旋风脚,罗汉腿的噼啪练一通。我不喜欢那口棺材,但我爱看他们练拳脚。
一天,我问姥爷:“您死后就躺这里么?”“是呀,楞子,到时你就不能给姥
爷磕头了。”
“姥爷,您别那么早死,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您愿意喝酒我给您买酒,您愿
意喝醋我给您买醋。”
姥爷呵呵笑着“傻楞子,姥爷怕等不到那会了。你再过15年,姥爷都……”
“才86岁,有人能活到100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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