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只有享静陪他时他才感到心情好些,她带来的是真实的关怀和微笑,如同照射
在窗前的那缕阳光。作为回报,寒烟也不让享静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别老想事了,医生说脑细胞最好的恢复方式就是什么也不想。来,我给你算
一命吧,”享静把寒烟的头抬起来摆好,坐在床沿上让寒烟洗牌。
寒烟懒洋洋地胡乱倒了几把,交给享静。“有什么可算的,我这破命,算也是
瞎。 ”享静笑笑,不说话,开始把牌码成金字塔状,将最后一排的7张牌亮出来,
然后用手里的牌翻出来一张张寻找13的组合。
“嘿,你命真顺,你看多顺呀,”享静一面翻牌一面叫。已经有一大半的扑克
被组成了13这个西方不吉祥的数字。 床上的牌只剩下六张,其中有三张是A。享静
手里还有七、八张牌。她嘴里叨叨着,“圈,圈……讨厌,这圈都到哪去了?”最
后一张终于是个Q,但A已经被后面的牌压得死死的。
“完了,我说瞎了吧,你偏不信。”寒烟自嘲地一笑。
“别急,还有最后一翻呢,”享静执着地说。她从顶部抽出一张,翻之前说:
“六”。果然是张六。六和七组对后,后面的牌象解开了死疙瘩,全活了。“还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享静浅浅地笑,把牌前一张后一张地拔出来,组成对儿的
放一边,其他的算死牌。
一共有四副对儿, 分别为4、10、J、Q。享静让寒烟选出四张牌反扣在每对牌
上,然后又让他认真选张本牌,说那是他的命牌,很重要。寒烟随意地指着最上面
的一张说:“就是它。”一张4。
翻出另外扣的几张,分别为3、5、7、K。享静煞有介事地微微点头,“真准。”
寒烟看她那认真劲不禁一乐,“来吧,享仙姑,看我是不是还有艳福,还能活几天?”
享静指点着牌说:“你的主命是四平八稳,4配3说明你四平八稳时还总三心二
意疑心疑鬼; 10是大财,5是小财,哇,这是说你不久会发笔横财;J和7不太好。
是说你生活中常有小人出现,所以你总爱生气,爱骂人。Q是女朋友,K是贵人,这
说明你的福气都是女人给的,比如这次,有郑雯和我给你保佑,你才……嘻嘻嘻。
怎么样?神吧。”
寒烟心情轻松起来,也和享静开起玩笑:“你别唬我,我20年前就玩过这个。
你听我的解释。 这4呢就是死,我三天两头想着死;10是大福,但我时乖命蹩,总
被人给一把捂住,结果还是个吃白食的二百五;这小人有两个,一个是郑雯,一个
是气我的人,就是你;那Q是小周,俗话疙瘩包,我看不上他,所以我就kei他。”
“瞎说,瞎说,”享静不依不饶地拿两只拳头轻轻擂寒烟的头,被寒烟抓住一
只手,说:“来,让我给你看看手相。”享静立刻安静下来。“我最信命,看吧,
但不许瞎说。”
寒烟先看她的手指头。“哟,你怎么有三个斗呀。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
卖豆腐。看来,你这辈子就是个豆腐妞了,发不了财。”
“我才不稀罕发财呢。来,我看你有几个斗?”享静拿过寒烟的手,认真看。
“哇,全是斗呀!你是金命嗳!”
“哈哈哈,这叫大福大贵。等本人发财后,赏你座金屋。”
“别臭美了,这叫物极必反。这说明你是铁公鸡,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
一毛不拔。”享静开他玩笑。
“好,说得好。来,给我看看手相,我特信,”寒烟伸出左手
看了半天,享静认真地说:“你这人吧,心事太重,操心的命。你特别重感情,
但用情不专,你看这道线,说明你有个情人,不对,一共两个,从12岁就开始有了
一个,好家伙,真厉害。”
寒烟笑而不语。
“你的童年很不顺,受了不少罪;20岁开始转运,还出过些小名,事业发达。
但后来就断了,一直到……差不多45岁才又大器晚成。你看这根线,说明你今生今
世注定要漂泊异乡。”
“阿呵,goon,看我能活多少岁?”
“你17岁时有血光之灾,喏,就是这个岛形纹路。嗳,你心脏还不好,这上面
说了,你要是不注意,60岁上有一劫,熬过去就能活成老寿星了。”
“你怎么能看出心脏不好?”寒烟吃惊地问。
“厉害吧,以后就拜仙姑别求观音了,嘻嘻,行了,蝎子虎子掀门帘--露一
小手给你看。怎么样,脑子不疼了吧。别乱想事了,人生由命,富贵在天,金命先
生。”
寒烟端着那只手,狐疑地看着享静。
寒烟的情绪时好时坏,脑袋疼得太厉害时,他就用头撞墙,大声咒骂,坚决拒
绝服用止疼药和安眠药。不知为什么他把账一古脑地记到了郑雯身上,认为自己辛
辛苦苦营造出的一套计划全被老婆毁了。
“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坚决制止她走?你是男人呀,”享静总替郑雯说
话。
“我算狗屁男人!凭什么非让我一个人扛这十字架?我为了谁?你说郑雯怎么
就不明白呢?”寒烟抱着脑袋嚎叫。他和享静已经非常熟,把心中的痛苦嚷出来是
种解脱。
“女人的苦恼你知道吗?你们男人就知道打拼天下,成名成家,那是你们男人
自己的梦,女人要的不是这些。女人不需要自己的男人都变成百万富翁,嗨,怎么
跟你说呀!”享静也急了。
“但是男人总归是男人呀,你让狼变成兔子,能行吗?我最受不了郑雯把我当
小鸡样的护起来。”
“怪不得郑雯老说你根本没把她当老婆,总把她当竞争对手呢。现在我发现她
说对了。”
“可笑!哼,荒唐!我发现没法和女人理智地讲道理,你们总偷换概念。”
“好好,我们头发长,见识短行了吧。原来我以为你能理解女人,现在我发现
你心里还是和其他男人一样。”享静挺认真地说。
“算了,咱两人争什么劲。我承认我这人特没劲,特猥琐,可我就是不甘心。”
享静无语。半天,轻轻地问:“寒烟,你说咱们这些人出来是为什么?一个国
家流失出这么多人,这股出国潮正常吗?我怎么觉得象难民逃荒似的。”
“这个问题我也常想。”寒烟叹口气说。“大家都为淘金吗?我相信最浅显的
心理层面中有这个因素,但骨子里却未必,大多人还是想求学发展。我有种恐惧感,
主要是以前那个疯狂时代害的,有点象被关监狱多年的犯人,门一开,第一个念头
就是不管不顾地逃出去。逃出来干吗?胡里胡涂。我了解过,多数出来的人不是因
为在国内单位受气受压,就是因为人事关系太复杂,出来的人当然是鱼龙混杂,可
龙要被当成龙,鱼要是有机会跃过龙门,谁会昏头昏脑的往外冲?”
“我不是龙,可我也不甘心被晾在岸上。但是,到了国外,我又发现自己象片
浮萍,那种失根的感觉令人不堪忍受。在国内,大家可以谈理想未来、文学艺术,
可这里,我们就象无头苍蝇,乱飞乱撞。现在我连飞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只能听天
由命。”
“没错。我就象拿着一把钝钝的剪刀,冷漠地搜寻着自己身上痛感的神经,一
根根把它们割断,直到把自己弄成一个白痴为止。但是,遗憾的是,我这手术还没
有作完,现在正是最痛苦的时候。”
“谁都对家里瞒着真相,国内人还是蜂拥而出,我真担心这种情况,你为什么
不写点东西,说说真话?”
“作梦还是比真实更美妙些。人总要有个追求,灯蛾扑火自焚不是种浪漫吗?
我说又有谁会去听呢?现在的道理未必就是以后的道理,现在的感受也未必就是以
后的感受。文革才过去多少年,现在谁愿意记忆它?人的遗忘功能对人是种拯救,
我受伤的失忆不就是为了不使我记起最可怕的一幕吗?”
“可是人为什么总是在不断地欺骗自己呢?你既然已经看得那么清楚,你现在
又为什么还要往深渊里迈?”
“我不知道。我发现我最搞不懂的就是自己。我敢说,现在大家在盼绿卡,盼
有份安定体面的工作和洋房,但一旦这目标实现后,大家肯定会出现新的失落和痛
苦。我自己肯定会这样子,除非我真变成二百五。我这辈子注定会不断从希望走向
绝望,从一个梦走向另一个梦。”
“寒烟,你去过教堂吗?以前老有几个人拉我信上帝,也许,咱们是精神太空
虚了。”
“我宁肯信菩萨,省事,有求必应。不遇到事时就拉倒,遇事时求一下,中国
人就是这么讲求实惠。”
“改日我带你去趟Richmen的观音庙,听小周说那里的签特别灵。”
“算了,我还是信自己吧。混不出来,我宁肯下地狱。”
寒烟养伤这段日子非常清净。享静上午上课,下午和晚上陪他在家。闲着没事
时,两人就天南海北地聊天,谈论音乐、绘画、诗歌、哲学、历史、艺术。两人都
相当博学,交谈中,他们发现彼此的兴趣格外地一致。
“我最迷恋肖邦。他的钢琴曲总有一股让人心碎的凄苦,那是流亡在异乡的思
念,”享静说。
“他和乔治。桑夫人之间的爱情更是传奇,那种精神上的苦恋真是高尚、感人,”
寒烟应答。
“我知道你喜欢贝多芬,但我更倾心舒伯特,他的作品中显示出那样复杂的人
性。”
“我喜欢贝多芬的力度,但要说丰富,我喜欢德飚西,你听他那未来里的炮声,
那才是生命的轰响。”
“你喜欢老柴吗?听说他是同性恋。”
“天才音乐家里同性恋多了,舒曼也是。不能用性取向评价一个人吧?老柴我
喜欢。 拿破伦攻陷莫斯科,召他进见。柴可夫斯基立而不跪。拿破伦说'你可知我
是皇帝吗?'老柴朗声答道:'音乐界里我就是皇帝!'真是条好汉!”
“诗人里你喜欢谁?”享静问。
“过去喜欢李白,现在喜欢杜甫。”
“你喜欢李清照吗?”
“太喜欢了。我就喜欢病态的女性美。嘿,听说你擅长填词,吟一首听听。”
寒烟支起身子说。
“我的词平仄不分,瞎写的。”
“我也不分,交流交流。”
享静低声吟咏了一首青玉案
"两年依旧梧桐树,共谁湿,微微雨。
曾记繁华人满路,
怀伤悄立,任秋光转,紫电金蛇舞。
相思谁道曾如缕,却似无着纸鸢去。
沧海桑田心已度,
沈园重到,落花仍在,望别张云处。”
“好词,真情四迸,真有李清照遗风。我也念一首没格律的习作。”寒烟想了
想,开始:“少年凌云志,魂飞一泓然。浮躁年华,踉踉跄跄遂俗念。也想丹心似
骨,更慕英雄前贤,凡世苦纠缠。叹一腔宏愿,着冷霜侵染。寒风起,星凌乱,此
生无愁有恨,壮志讨流年……”
“不错,挺苍凉的。”
“不好意思,小儿科,这是以前的旧作了,现在……嗨,别提了!我看我这辈
子早晚要自杀,”寒烟长叹。
“那你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天才了吧。自杀的人都是天才,把这世界看得太透了。
海明威自杀,川瑞康成自杀,拜伦自杀……幸亏你放弃了文学。”
“我这辈子要是自杀也是因为什么都干不出来自杀,或者是为情自杀。算了,
咱们说死干吗?走,出去散散心去吧。”
他们两坐在一个山丘的草坪上,山下绿树浓荫中,平静的湖水在一个高高的尖
塔下缓缓流动。阵阵微风吹得草颈象颤动的绿色雨丝,阳光柔和地洒落在他们身上。
“我觉得塔尖有点象三K党人戴的面具, 你看,尤其是那两个小红点,象不象
藏在白布下的眼睛?”寒烟说。
“你都想到哪去了?真有意思。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做过当总统的梦?”
“我可没那么大野心。我的梦是在拿破伦手下当个士兵,然后用我背囊里的指
挥棒成就一名将军,征服敌人。”
“我看谁都难以征服自己。拿破伦若是能征服情感,他也不会被关到圣赫勒拿
岛。”
“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点,无情未必真豪杰嘛,,连疯子希特勒临死前都还
了爱娃一笔感情债呢。”
“你不是希特勒,我也不是爱娃。我们两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沧海一
粟而已。”享静更正他。
“对对。人说每滴水都能反射出太阳的光辉,可我现在就觉得自己象只暗夜下
的蝙蝠, 胡飞乱撞,瞎了巴几。有一阵,我还信泰戈尔的诗'只管走过去,身后的
花朵自会开放。 '现在, 我老想起美国乡间诗人RobertFrost的那首小诗:
'Theroadnottaken‘”。
享静眼睛一亮,“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英文诗,平白的文字里包含着深刻的人
生哲理。”她开始背咏那富有音乐感的诗:
“Tworoadsdivergedinayellowwood,
AndsorryIcouldnottravelboth
Andbeonetraveler,longIstood
AndlookeddownoneasfarasIcould
Towhereitbentintheundergrowth;
........
Ishallbetellingthiswithasign
Somewhereagesandageshence:
Tworoadsdivergedinawood,andI-
Itooktheonelesstraveledby,
Andthathasmadeallthediference.”
寒烟感叹到: "是呀,人生一道道岔路口,走此失彼,前程谁也无从预料,一
步选错,整个人生都阴差阳错,谁都以为自己选对了,但是……唉。”
“别发愁了,人无百年命,常有千岁忧。我看你还是信咱们的老庄吧。‘惟不
争,故无忧。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无为而后有为’,”享静看来对老子还
挺熟悉。
“实话说,我现在最讨厌古圣贤的格言,横竖左右,说什么都有现成的成语等
着你。我看中国人就是让诗书子集害了,让名句和民谚害了。你说人是什么?人是
有感情的动物。第一是有感情,第二是动物。就是说吃喝拉撒睡加上作爱,这是人
的本原,其他的全是虚伪的慌话。”
“你太偏激了。你在反社会的同时就证明你不是动物,你在用语言和文字示爱
时也说明你不是动物,所以,我认为那话应该改成:有感情的动物不是人。”
“哈哈,太深刻了。真有你的,老刁!”
“嘻嘻,说到人性,旧约里说,上帝造人后,撒旦就去诱惑人。世人带着原罪
作恶多端,上帝拿撒旦没办法,就让儿子耶苏基督成为罪人的救赎者。2000多年来
的基督教的主题就是罪恶和救赎,这在教义里就称为:'因信称义。'知道吗?人生
来就是赎罪,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人类。”享静开始兜售她对宗教的看法。
“我不信上帝。 20世纪最有力的呼喊就是'上帝死了!信仰死了!人死了!”
这大概是寒烟出国后第一次正经地和谁谈论哲学观点,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谁
能给斯芬克斯的朝拜者指引第七条路?我读过鲁多夫。洛克尔为人类描述的那个永
恒的圣地。他说人类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最终的一次朝圣,他希望最终六条路合
而为一,解开斯芬克斯那微笑的千古之迷。但是,人类真能使六条路汇合吗?浮士
德的徘徊彷徨,唐璜的故作潇洒,哈姆雷特的优柔寡断,堂。吉坷德的迂远,麦达
尔都斯的情欲,冯。阿夫特尔丁根的执著,谁能诱惑得了那狮身人面的怪物?”
“信不信上帝由你,但我说的是人的罪孽太深。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创造的人类
文化说的是什么?全都是罪对人类的诱惑这个主题。每个象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身
上都有着奥林匹斯诸神的七情六欲。人们为了私欲,一次次地牺牲道德,和罪恶妥
协,又为罪恶开脱。”享静与寒烟争辩。
“道德是人制定的,也是随着时代不断修订的。道德不过是取得心理平衡的产
物,牺牲旧道德的痛苦仅仅是短暂的,新的平衡会建立,新的道德也会被世人接受。
道德和罪恶不是对立的两极,不是合二为一的两个半球,也不是平行的直线。我认
为,生存的欲望和利益的需求是互为因果的。为了某种利益而约定一种道德,为了
某种利益而重建另一种道德,这在佛法里叫'佛魔不二'吧?这也就是我常说的‘人
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事实上,罪恶与道德是个球体,从任何一点上,你
既可以说这是新一轮道德的开始,也可以说这是旧罪恶的结束。”
“你的意思是说罪恶和道德可以画等号?这真是寒氏理论。”享静撇嘴。
“不是理论,是哲学。有些事人们从各自的角度褒贬它们,但本质上,它们是
抽象的一致。罪恶和道德仅仅是语义上的不同,但意思却是人们赋予的。当然,也
许它们是针锋相对的,但我提醒你别忘了那个浅显的几何学定理:对顶角相等。”
“呵呵,这真是惊世骇俗的诡辩。我发现语言的确是不可救药了。”享静笑起
来。
“我今天非要和你争一争。就说情欲之罪吧。咱们回到你的古希腊话题。古希
腊神话是什么? 世界的创造就是一系列的性繁殖!我记得,神话中最早出现的是'
混沌'卡俄斯, 接着,分裂出'大地'该亚、'地狱'塔耳塔洛斯和'爱神'厄洛斯。希
腊人把母神该亚和地狱、爱并列,这构成了一个'生育'、'情欲'和'惩罚'的三角形
合力,这本身就包含了'性'的暗示。”
寒烟停了停,看享静安静地听他侃,继续说:“厄洛斯就是'性爱'的意思,爱
情到了诗人嘴里才添加了那么多花了胡捎的点缀。古希腊人可简单得很。你看母神
该亚和自己的儿子,天神乌拉诺斯结合,生下一堆神,诸神的性爱诞生了太阳、月
亮、星星和各种各样的风。这些创世活动就是性爱的繁殖,你能说这些神是流氓吗?”
享静看到寒烟得意的表情,淡淡一笑说:“我也读过希腊神话,我觉得你特别
会攻其一端,不及其余。说到希腊神话,情欲引起的冲突你不会忘了吧?天后赫拉
要毁灭那个女祭司,是因为丈夫爱上了她。宙斯把那女祭司变成一头小母牛,可赫
拉还是识破真相,让那个百眼巨人监视小母牛,巨人被宙斯杀后,赫拉又派一只大
牛虻不停蛰那小母牛。还有宙斯要惩罚勾引自己妻子赫拉的拉庇泰王,让乌云冒充
赫拉,和拉庇泰王生下群半人半马的怪物,这还不算,还把他捆在地狱的车轮上,
让他永无宁日。”
“喔,记的真清楚,咱两看来都能当希腊文学博士,”寒烟赞赏她。“不过,
我说句玩笑话,郑雯不是赫拉,你也不是那小母牛。”
“去你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难道真认为世界上没有崇高的爱情,为爱
无私的献身精神?”
“当然有,告诉你,我是典型的爱情至上者,为了情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但我和郑雯没有这种感受,他是和我好的第一个女人,然后我们就糊里糊涂地结婚,
生孩子,出国,现在,她又糊里糊涂地回国。说是为了孩子,可正是为了孩子的未
来我们才受煎熬呀。中国人为什么都活得这么累呢?出国必须要攒钱买自己的房子,
有份体面的工作,开名牌汽车,供孩子上名牌大学,为了这一切,谁都打两份工,
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拼命攒钱还房子贷款,20年后,自己的理想和爱好全舍弃了,
除了两鬓斑白,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在异国他乡,无法融合洋人的主流社会,身
旁就那么几个中国朋友,一买东西总去唐人街,吃的还是臭豆腐涮羊肉,孩子到时
候也会和自己产生代沟,我已经观察了太多太多华人家庭,也看到了混出来的留学
生的所谓好日子,我感到非常的乏味,非常的可怕。”寒烟说。
“出国前,有人告我,最难的是观念的改变。我当时不懂什么叫观念,现在才
体会到这观念其实就是血液里流淌的东西,就是黑头发、黄皮肤,就是3000年的中
国文化在我们骨子里的积淀,我们的思维方式,待人接物,习惯和心理定式都和我
们现在栖身的这个社会太隔膜,太错位了,我们无法把自己改变成洋人,我们背着
几千年文化的重负在这片青山绿水,上帝眷顾的富裕国度里谋生,如果我们象洋人
那样行事,我们现在也可以活的很舒服,但我们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我们明明
知道这些,但我们却无法改变自己,这就是中国人在西方活得这么累的原因吧。”
“太对了。我们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我们却活得糊里糊涂,我们的日子不
比国内的差,但我们的精神却极度痛苦惆怅,我们只有把自己阉割成牲口后,才能
摆脱心灵上的苦痛,但我们会选择堕落吗?如果我们连灵魂都死了,我们活着还有
什么意义?”
“千万别再说这类话题了,唯一摆脱痛苦的就是自我麻木。我没发现加拿大人
或美国人谈论理想和爱好,他们只是工作、谋生。这里的移民中都在默默勤劳地打
工,留学生中都没人敢当精神贵族了。还是你那句话对,用手术刀把自己切割成横
路竞二吧,学会5分钟的笑比什么都重要。”
“好吧,不说了,但愿我们自我麻木手术成功,变成一对横路竞二。”寒烟苦
笑地说。
一个周末,几个朋友聚在寒烟的公寓聊天。嫣然也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还
带了一个穿黑西装的40出头的洋人。小任问她:“你那黑老公怎没来?”
“我能申请绿卡了还用他干什么,甩了。”
“嗨,亏又亏呀。这便宜怎么没让我占上,陪了夫人又折兵吧?这位是你新绑
上的,看上去好象有点阳痿。”小任逗贫。
“滚一边去你!”嫣然瞪他一眼,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男朋友,John,家里
有幢巨大的洋房,我在他那用牛奶洗澡。”
约翰有礼貌地和大家握手,用怪里怪气的中文不断说:“你嚎,你嚎。”
小任握手时占他便宜说: “你是傻帽” 。不曾想,那人懂中文,笑着回答:
“你没有狸猫(礼貌)。”
“唷,哥们会中文,骚瑞骚瑞,”小任吐吐舌头,作怪脸。嫣然笑答:“我们
约翰还会背唐诗呢,人家在台湾学过两年国语。Darling,给他们上李白。”
“卧数不嚎(我说不好),请打架鸳鸯(请大家原谅)。”他站起来,抖擞精
神:“床浅蒙浴缸(床前明月光),泥湿地下爽,(疑是地下霜)胎头玩蜜月,地
头丝瓜香。”
大家捧腹大笑,连声称赞“没治了,没治了。”
“奸笑,奸笑,”约翰一抱拳,不好意思地说。
“可以吧,绝对标准!小任,瞧你哈拉子都笑出来了,有什么好笑的?有能耐,
你们谁给我用英文背首莎士比亚的诗看看。”嫣然亲吻了约翰一口,以资鼓励。
小任热情地对约翰说,我教你个饶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
葡萄皮……”
约翰人很老实,认真学:“吃不到不到不到鼻,不吃不到不到不到鼻。”他越
说越快, 大家越笑声越大, 连嫣然都直捧肚子。 约翰突然停住:
“What'smeaningfor'不到不到鼻?'”
“就是用鼻子吃不到这个,”小任拿起个葡萄,放到鼻子下。约翰恍然大悟状,
“噢,我的鼻子大,但也不能吃”。说完大笑起来。
“行了,别拿我大令开涮了。寒烟脑子还有事吗?”嫣然问。
“多亏享静照顾,现在头不疼了,”寒烟说。
“嘿,我说寒烟,你赶快和女强人的老婆吹了算了。你看我们享静多温柔,我
就不想让她跟那疙瘩包。享静,我看你两都有点意思,我和二牛给你们作证婚人得
了,”嫣然一本正经地说。
“去你的。享静是我小妹,我们两兄妹关系,再瞎说,我不给你吃苹果,”寒
烟假装生气。享静脸羞得通红。
“别Shy, 怕啥的,反正你老婆不愿意来,你不愿意回去,你要是放弃,我可
冲上去呛行了,”小任把苹果用手一抹,咔喳一大口。
“去你的!”享静嗔怪道。众人哈哈大笑。
拿到绿卡这么多时日,这几个人还是干原来的工。小任还是给人贴瓷砖,二牛
照样做假牙,孟勋依然练盘子。说起来,全都唉声叹气。
“你们破加拿大真差劲,连个象样的工都找不到。约翰,你给我们指条路,我
们混好了,让嫣然嫁你。”小任说。
“你们太挤(急)了,要有奶(耐)心。我的爸爸从奥地利来,20年后,我们
才被社会惩忍(承认)。”
“照你这么说,我得刷20年盘子?”孟勋问他。
“耍(刷)盘子有什么不嗥(好)?马克思说涝(劳)动嘴(最)光荣。我也
耍过盘子,生活没有蚊蹄(问题〕。”
“那什么时候才能买上房子,洗上牛奶澡呀?”二牛问。
“嫣然在开玩笑。我没有放(房)子,她也没有息(洗)妞(牛)奶澡。”
“真讨厌!去去去!”嫣然朝约翰瞪起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中国人都心态不正常?”寒烟问约翰。
“衅态?What'sit?”约翰不懂这词。
“就是脑袋,”嫣然不耐烦地说,“怎么连这词都忘了,给我露怯”。
“哦,我懂。我认为你们硬改(应该)信上帝。他会给你们逮睐(带来)平静
的衅态。”
“Shit! 我不信上帝活得也挺好。你别总想毒害我们龙的子孙,”一提上帝,
嫣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火。
“你们朔(说) 自己是龙的兹损(子孙) ,圣经上说,龙就是撒旦,英文叫
'dragon'。这个图腾是非常非常evil的。基督不会保佑龙的。”约翰对中国文化有
些研究,严肃地说。
“Bullshit!美国人还信奉大秃鹰呢,上帝怎么就保佑他们?”小任插话。
“没有基督教, 西方的社会就要collaps,这是我的灌电(观点),可能部队
(不对〕。”约翰很客气。
“我觉得有道理。许多中国人现在就是没有信仰,物欲横流,道德败坏,”享
静赞成约翰。
“中国自古信奉儒教,信佛教的人也很多。古圣贤讲礼义忠信恕,几千年来,
中国一直是礼仪之邦。礼坏乐崩是文革的罪过,中国人的骨子里还是讲温良恭俭让
的,”寒烟试图维护自己国家的文化。
“算了,说到底,人就是牲口,生存是第一位,有吃有喝比什么都强,”嫣然
不耐烦地说。
“你还别说,这里的社会风气就是比国内好,人的素质就是高。人家不搞运动,
不学雷峰,可助人为乐的事满大街都有,车坏了,立码就有人帮你忙。看你要上电
梯,马上扶门等你,咱国内行吗?”孟勋也发起感叹。
“真这样,我到这大街上吐痰都吐手绢里。见谁都'hi',空瓶子也不满处扔了,
我都觉得自己象雷峰。”
“这就叫入乡随俗,你要是一回北京,没三天,你就得满大街吐痰扔废纸,”
享静嘲笑他。
“废话,大家都不文明,我充什么大个的。这起码说明我不是坏人,”小任回
嘴。
“我劝你们都信耶苏,”约翰象个牧师,画了个十字。
“我宁肯信大肚弥乐佛也不信那个吊死鬼,”嫣然撇嘴说,看来他和约翰早晚
会因为这点不一致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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