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花朵与果实
七月的这个早晨,江山对于自己即将走上叛逆之路,没有任何预感。现在,江山还
没有拉开大门,江山不知道门外的天气,发生了什么变化。江山和故事还暂时被泥墙严
密地封存着。
江山在灰暗的屋角摸到了扁担,然后担起两只水桶,哐地拉开了大门。门板挂住身
后的那只水桶,江山感到有一只手拉他。江山摆摆扁担,水桶便像一颗挖空的脑壳,在
门杠上碰撞出闷响。江山听到干妈的声音,从床上飘起来,穿透一切嘈杂。干妈说天变
了,要下雨啦。江山猛一抬头,看见早上的天空阴暗潮湿。江山想一定是风湿病提醒了
干妈,她还没起床就猜准了天的脸色。江山感到身后的门洞里有一股霉烂味,很适合一
些东西腐烂,也适合一些东西发芽。
江山像一粒故事的种子,走进灰蒙的背景。江山想得赶快担一挑水回来,下雨就来
不及啦。江山听到于妈高着嗓门叫,江山,我要尽屎,给我递盆过来。江山没有理睬于
妈的喊叫,心想你是人精,什么都说得准,什么你都懂,但你对厨屎却毫无办法。江山
的嘴里漏出两声快意的干笑。江山在一种莫名的快意中逃离家门,两只水桶像是他的翅
膀,晃来晃去。江山看见爹的那匹黑骡马,站在爹家的屋角,像过去的每一个早晨,忠
实地等着他顺手牵到水塘边去吃草。江山想不管天下不下雨不管你急不急不管你有事没
事,既然爹已经把我送给了莫太婆,我就不是他的仔了,爹还叫我放马,这是剥削。
江山还是把绳索从柱头上解了下来,江山情愿接受爹的剥削,牵着黑骡马上路。江
山一骗腿,上了马背,那些成熟的包谷林全矮在他的眼下。黑骡马像平稳的木桩,游动
在小路上,江山像站在木桩上的稻草人,扁担和水桶构成稻草人夸张的手臂,落在包谷
林的雀鸟被江山和他的黑骡马惊飞,像片片落叶从地里纷纷飘向天空。天空像肥活的土
地,接纳那些惊飞的早鸟。
江山远远地看见井边站着一个人,很焦躁地等他。近了,江山看见井边站着的是个
女人,是金元。金元的凉鞋沾满了稀泥,像两个红薯摆在井台边。金元赤脚站在地上,
水桶里的水哗哗地冲洗她那白生生的脚板。江山想这是世上最白的脚板了,如果她是我
的干妈,我天天孝顺她。江山突然觉得莫太婆做他的干妈,不配。
金元一边冲脚一边说,江山你来得正好,我的一只木桶掉进水里去了,你帮我捞起
来。金元说完,木桶里的最后一滴水也正好从她脚背流过。金元甩着手上的水滴,正眼
看着马背上的江山。金元说你真是个孝顺的干儿子,天天起这么早来挑水。江山说要下
雨了。江山坐在马背上,把桶和扁担从马头的方向掷了出去,扁担和桶咚咚地砸在井水
里。江山跳下马背,说我总是这样把桶和扁担摔进水井,然后再用竹杆把它们勾上来。
金元说你有本事,你真有本事。江山说我没有棒子有本事,棒子他能够勾你,而我只会
勾木桶。江山说完,嘴角浮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金元说江山,你怎么突然长大了,
会说大人的话了。
江山为金元打了两桶满满的水,蹲在井沿。水从桶四溢出来,浙浙沥沥地洒在江山
的脚背。金元说多谢。江山看见金元弯腰担水,屁股高翘起来,十根白包谷籽一样白的
脚趾,在水桶的压迫下,分开成两把扇子形状。金元晃着两只桶离开了井台,在井台的
湿地里踩出几个鲜明的脚印。江山看着金元一摆一摆地走过去,便用脚去比金元留下的
脚印。江山看见自己的一双大脚把金元那双白小的脚压在了下面。江山站在金元的脚印
上,跟随金元的脚跳动。江山目送金元走了好远,突然对着金元喊,你的鞋,金元,你
的鞋。金元说留在那里,不会有人要。江山说我帮你带回去吧。金元没有答应,和水桶
颤悠悠地向村口走。江山对着金元喊,要下雨了。江山觉自己喊得莫名其妙,但这喊声
叫他全身痛快。喊声像一粒火星,点燃了故事的导火线,但雨季就要来了,故事将度过
漫长的雨季,然后开花结果。
江山一头扎进家门,水桶又在门槛上挂了一下,水从桶里泼出来,湿了他的裤脚。
江山恼怒地骂了一声门槛。莫大婆听到响动,说逆子你回来啦,你总算回来啦。你不递
盆给我,屎我屙在床上了,你快点来给我收拾,江山对着门外唤狗,三条狗扑到他的脚
边。江山把狗引到床前,从床上拉下莫太婆的那些秽物。狗们用鼻子嗅了嗅,摇着尾巴
走了。江山对着最先走开的那只黄狗,踹了一脚。黄狗汪地叫一声,跃出门外。江山说
你的屎连狗都不吃,还叫人来收拾,我连狗都不如,我不做你的于儿子了。莫太婆说你
敢,你的生辰八字捏在我手里。只要我动点手脚,你就不是现在的江山了。江山说你动
手脚吧,我不伯。莫太婆说,难道你爹没告诉你吗?江山说爹说过了,说人的生辰八字
被埋在门槛下,就被千人踩万人踏,就不成人了,不是死就是疯。但我不信,我读过几
年书,我不信你的这一套。莫太婆说你不是嫌脏,你一定是被年轻的女人勾了。男人一
般是有了女人就不孝敬爹妈了,这一点我懂。以往我厨屎你都不嫌脏,这回厨的是干屎,
你倒不收拾了。江山觉得干妈的声音有气无力,慢慢地变成了蚊虫的声音。江山用木棍
把那堆床单绕成一团。然后夹出门外。江山看见三只狗卧在门边半闭眼睛,江山给了每
只狗一脚,每只狗只汪地叫了一声。狗的叫声干脆坚决,没有妥协的意思。江山看见狗
被踢起来了,又卧在原地一动不动。江山说连你们也爱干净了,你们都不是狗了,是仙
了。
雷声在头顶滚来滚去,像轻轻敲击的鼓响,天空依然是灰暗的色调,雨水迟迟不见
降落,江山觉得这样的天气不能出门,人都成了笼中之鸟。床上干妈的哼喊如沉闷的雷
声,像远在天边其实又近在眼前。于妈说江山,你给我擦擦身子,我的背都要发霉了。
江山知道每一场大雨到来之前,干妈的风湿病便会准时准点发作,疼痛和哼喊将伴随故
事度过难挨的雨季。
江山撩开长年被油烟熏染的蚊帐,像撩开沉重庄严的幕布。江山看见干妈醒目地躺
在凉席上,如一条烤干的鱼。鱼的身上散发焦黄的亮光,鱼的身上沟壑纵横,鱼的腰部
捆着一条布袋,布袋上系着一个小布包。布包和腰带汗渍斑斑紧吊在干妈的身上,显得
神秘。江山手伸过去,于妈把布包捏在手里。干妈说你不要碰它,我只要你擦身子。江
山说布包大脏了,我帮你洗一洗,干妈说到我死了你才洗吧。江山听人说干妈的金子和
自己的生辰八字都装在那个布包里。江山趁于妈熟睡之机,曾无数次地偷袭布包,但每
一次都被于妈发觉,并且被干妈痛骂。江山凭手的感觉,知道布包里除纸团便是一些细
小的硬物。江山想纸团是生辰八字,硬物很可能就是金子。
干妈说抱我出去,晒晒太阳。江山说天要下雨了,你比我还清楚天要下雨了,哪里
有太阳。江山把干妈的身子轻轻地翻到床边,干妈像被针刺似的喊了一声。江山听到干
妈的骨架叭叭叭地响,似乎是一架快散的马车。江山想干妈的死期已经不远了。江山翻
过干妈的身子,看见干妈的枕头下铺满了饼干渣。吃了半日的水果糖,粘着花花绿绿的
糖纸,紧磁在于妈的背上。饼于和糖果都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所买,干妈总喜欢把饼
干和糖放在枕上。穿梭往来的老鼠和干妈分享着这些食物。
干妈说江山,你看我这身子还像不像是女人的身子。江山说我没见过女人的身子,
我不知道女人的身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女人的身子都像你这样吗?女人的身子肯定很白。
干妈说我的身子也曾经白过的,他们争着娶我。江山突然感到干妈的身子颤了一下,干
妈问今天初几了?江山说初九。干妈说黄狗呢,叫黄狗进来。江山说它们都去找母狗去
了。干妈说今天是黄狗的生日,它怎么野去了。江山说连狗的生日你都记得住,你记得
住我的生日吗?我已经到了讨老婆的年龄了,我不如狗。于妈说我死了你再讨吧,你先
服侍好干妈,你讨了女人就去服侍女人了,哪个来服侍干妈。干妈说完便朝着门外唤狗,
门口空荡荡地只有风出入,没有狗的影子。干妈看不见狗叹了一口气。干妈说它们一定
是去找那些年轻的母狗去了。江山说你不想让狗出门,就得买只母狗来养,让它们整天
围着母狗转,你天天可以给它们过生日。干妈,我要讨老婆,否则我不做你的干儿子了。
干妈说,你去问你爹。
江山看见爹坐在家门口编背篓,那些破开的蔑条张牙舞爪地指着天空,爹的粗手在
蔑条里摇动。雨似乎马上就要来了。爹的手摇动那些蔑条,像是发泄他对天气的不满。
江山来到爹的面前,江山说爹,给我讨个老婆。爹说有本事你自己找呀。爹说这话时眼
皮也没有抬一抬,似乎根本不把江山的话放在心里。江山转身走出屋檐,晃动在灰色的
背景下。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爹说站住,你等莫太婆死了你才讨老婆。莫大婆一死,
她的房子、金子,全都是你的,那些东西才是你讨老婆的资本。江山说莫太婆是寿星,
谁知道她还要活几百年。她不死我就不能讨老婆吗?爹说这事你去问莫太婆,看她同不
同意。江山狠狠地踢了踢脚边的土堆,泥土飞扬起来,溅落到爹的裤脚边,爹感到这些
石子来势凶猛。爹看见江山转身走了,嘴角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江山看见卧床半年的干妈,在这个风雨欲来的下午,神奇地走下了床铺。干妈像风
干的树桩,赤裸的上身吊着两只干瘪的奶子,仿佛木头上长出的蘑菇,现在被太阳晒干
了。干妈说我要到屋后会吹吹风,这个鬼天气怎么一时冷一时热的。江山看见干妈摇出
后门,端坐在瓦檐下。江山想干妈在过去的日子里常常赤着上身在屋里来回走动,但干
妈的身子毫无女人的意义,干妈还能不能熬过个闷热潮湿的雨季呢。如果干妈腐烂了,
我就可以讨个年轻的女人。但干妈依旧稳稳地坐在屋后的墙根边,身上的颜色和墙的颜
色一样闪着黄光。江山说干妈你真的有一百岁了吗?干妈对这句话非常警觉,江山看见
干妈的耳朵摇了两下。干妈说你不信。干妈转过头,两颗眼珠在门框里泛着绿光,一丝
口水从干妈的嘴角流出来,像一根线在风中摆动,江山觉得干妈的这副面孔,实在叫人
恶心,江山决定出门找女人,干妈看见江山从门角拾起一双凉鞋,身影塞满在门框里。
干妈说你别走,你不信你坐下听我说说我有没有一百岁。我跟黄狗结婚五年了才到民国,
我出嫁的时候十五岁,你说我满没满一百岁。干妈说话时,眼睛已经合拢,当她把话说
完再睁开眼皮,江山早已不在门框里。干妈说败家仔,又拿东西孝敬他爹去了,他总是
偷这个家补那个家。
江山看见棒子在家门口修拖拉机,一根木棒在拖斗下,轮胎拆了出来。棒子的双手
沾满油垢,棒子的脸上也印满了油垢。江山想现在大家都等着雨水降落的天气里,金元
一定躲在棒子的房间。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但金元总喜欢棒子的房间,江山想把凉鞋
还给金元,便蹲在屋角抽烟,等待金元出来。
棒子一直在门口忙着,把拖拉机敲得叮叮当当地响。风似乎有了一丝凉意,在屋角
打着漩涡。棒子家的门洞像人的大嘴,依然空在那里。江山把目光落在金元的凉鞋上,
凉鞋上有几块结干的泥巴,凉鞋小巧玲珑,颜色有些陈旧。江山想尽管凉鞋一双双地烂
了陈旧了,但金元的那双脚却永远白亮。江山把手伸向凉鞋,正想去抹凉鞋上的泥巴,
突然看见金元从门口闪了出来。金元像是刚从床上起来,未经梳理的头发像刺蓬。金元
看了一眼拖斗下忙碌的棒子,没有招呼一声便急急地转到屋后。江山提起凉鞋追了过去,
江山看见金元毫不提防地蹲在地上厨尿,江山只看见金元的背影和听到一种撩人的声音。
声音响了好久,金元站起来一回头,看见江山站在屋角像一根木柱。金无惊呼一声,金
元呼叫完后,才看到江山手里提着那双凉鞋。金元想收回呼叫已经来不及了。
江山听到灾难的脚步声,从屋前响到屋后,棒子满脸柴油的颜色,朝着自己逼过来。
棒子的目光喷出仇恨的火焰。棒子似乎证实一下什么,在逼近江山时猛然回头,看了金
元一眼。棒子看到了金元脚边的那滩尿,像明白了所有的一切。江山丢下凉鞋转身便逃,
棒子的扳手飞向江山。江山听到轰地一声响,左脸麻辣。江山像一只中弹的狗倒伏在地
上,金元看见棒子抬起右脚,踹在江山的屁股上,一下两下。金元扑过去拉住棒子,金
元说他是来还凉鞋的。棒子收回目光,看见金元的那双凉鞋散在地面,像两只老鼠,随
时都可能跑动起来。棒子说你是成心让人看,女人被人看了就不值钱了,你嫁给他吧。
棒子再踹江山一脚后,捡起扳手走了。金元迟疑在瞬间的事件里,一动不动,棒子走了
好久,金元才捡起那双凉鞋追出去。
江山未曾走进家门,便听到干妈的声音穿透墙壁传出来,干妈的声音细如蚊虫叫唤
却清晰可辨。干妈说江山,你跑不出我的掌心,你跑得到哪里去。江山扑进家门,双手
捧住左边发肿的脸。江山狠狠地说你怎么不死。干妈说我死了谁看你的好戏。干妈从灶
上舀起满满一碗饭,倒在狗碗里。干妈说今天是黄狗的生日,你们吃吧。三只狗摇头摆
尾在碗里争食。干妈把碗里剩下的饭端在手上,回头看见江山倒在地上呀呀地叫痛。干
妈说你怎么不开窍,我能够下床走路是个不好的兆头,我睡着吃的时候是你服侍我,我
能服侍人的时候,你就要睡着不能动弹,我猜准了,是要出事的。干妈说完把半碗饭推
到江山的面前,干妈说你将就吃吧,我没有能力给你煮好吃的。江山用手扫翻饭碗,黄
狗扑过来,舔食散开的饭粒。江山说我要杀你的狗,我要杀来下酒。干妈说你杀不了它
们,它们是我的丈夫。我的三个丈夫先后一个个离我走了,但他们都变成狗被我买回来,
他们逃不出我的手心,你也逃不脱的。江山说你心那么毒,难怪你没有后代,断子绝孙。
干妈说对男人你不能迁就他们。干妈从江山的身上迈过去,躺到自己的床上,干妈说要
下雨了。
江山忍着痛走进深夜,这种疼痛不仅来自脸上,而且来自心灵的深处。雨点像人的
脚步,开始由远而渐渐地密集了,风开始微凉,屋子里霉烂的气息愈来愈浓重。江山不
知道这股浓重的气息从何而来,江山认真地嗅了嗅,江山听到干妈均匀的鼾声节奏分明,
那些不可明状的臭味依附在鼾声里,弥漫成刺鼻的气息。三只狗对于远道而来的雨声,
狂叫不停,雨似乎给狗带来危险,抑或是雨水阻隔了它们跟狗的交配。江山在鼾声和狗
叫声的夹击下,无法安睡。江山开始用脚敲击床板,江山像翻天躺在水里,双脚上下蹬
踢,床板如破锣的呻吟,撕破黑夜。江山刻意制造的声音,引起屋外三只狗的更猛烈的
叫喊,而干妈却依然鼾声均匀。江山听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地叫了几声,突然感到有些饿。
江山下床,揭开鼎罐,鼎罐里一无所有。这是一口钢制鼎罐,拿在手里十分轻巧。
江山把鼎罐掷向门角,鼎罐当地一声从门板上弹落地面,不安分地滚了几滚。江山又把
鼎罐捡起来,掷向另一个屋角,鼎罐依然发出悦耳动听的滚动声。三只狗隔着泥墙,来
回追随鼎罐的声响,像追赶猎物,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只有干妈对这些嘈杂充耳不闻,
干妈的鼾声愈来愈浓调了。
这个夜晚注定不能安睡了,江山想。江山决定要消灭屋外的叫喊。江山开始煮饭。
江山煮饭时没有弄出什么响动,雨声便有些响亮地夹杂在狗叫声中,传入他的耳朵。江
山默然地望着火苗,火苗像舞动的手掌,手掌仿佛扇在他的脸面,脸上微微显出辣痛。
江山想棒子的手毒,棒子不得好死,我操棒子的妈,不,我操棒子的未婚妻。
雨天霉烂的空气里,饭特别浓香。江山舀了一大碗饭后,便把其余的饭倒到狗碗里。
江山在狗碗里洒上老鼠药,用木棍狠劲地搅动饭,江山想你们快叫几声吧,等一下你们
就叫不出声了。江山信心十足地拉开门,斜雨扫进门来,细小的雨珠像米粒散播到脸上,
给他提了许多精神。火光红红的一片,闪出门外,门外的雨线依稀可辨。江山唤狗。三
只狗停止狂叫,像三只箭嗖嗖地射入大门。三只狗扑到它长年累月进食的地方.狗的鼻
子在饭碗边唤了嗅,一个个垂下尾巴跳出大门。狗们不再狂叫,狗们只不停地呜咽,像
伤心的人的哭声。江山想狗真的成仙了。江山伸头出门看狗.三只狗眼如黑夜中的灯笼,
闪烁出阴森森的绿光。江山说干妈干妈,干妈依然鼾声如雷。江山举着灯来到干妈的床
前,干妈早已睁圆双眼等着江山的到来。干妈说你也想毒死我吗?江山说干妈怎么睁着
眼睛也打鼾声。于妈说告诉你它们不是狗,它们是我的丈夫,你毒不死他们,连我都毒
不死它们,不到时候它们不死。江山说你是怎么教它们的,它们不吃毒药。干妈说它们
不吃你自己吃吧。干妈的声音像带着鬼魁,满屋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气味。江山觉得这房
屋不能盛装这些故事,不能盛装干妈和那些狗,江山想迟早得离开他们。
后半夜像遥遥无期的路途,干妈的话语和狗的哭声成为江山的伴奏。雨声在一阵急
促之后隐退了。江山没有注意到雨声是什么时候谢的幕。干妈的声音于是显得冗长而高
亢。于妈说你不是爱敲鼎罐吗?你不是不想睡吗?你不是不相信我活了一百岁吗?我的
第一个丈夫叫黄狗,人们说是我把他克死的。他死的那天是七月初九,天上太阳红亮红
亮的。他在床上睡了三天,那天我没有听到咳嗽声,我去看他,他早已断气了,身上爬
了许多苍蝇。那些苍蝇像马蜂那么粗大,我怎么也赶不走它们。我知道我也活不长了,
前年我就买了这只黄狗,这只狗是七月初九生的一是我丈夫死了投错胎,投进了狗的肚
子里。江山知道干妈的第一个丈夫不叫黄狗,但他不想理睬干妈,免得她一夜都说个不
停。干妈平时总喜欢用狗名来替代她的丈夫,人死了便不如狗,因为狗还活着人却烂成
了泥土。江山开始制造鼾声,但江山觉得自己的鼾声像那些稚嫩的豆芽,无法与干妈的
鼾声相匹敌。干妈的鼾声如老姜,辣而且生动。干妈说你别装睡,我知道你睡不着,你
一定记恨着棒子。
我的第二个丈夫叫花狗第三个丈夫叫黑狗,干妈平静片刻之后,又捏稳了刚才的话
头。干妈说花狗是正月初六离开我的,黑狗是十月初二离开我的。他们都认为他们有本
事,他们认为我不生孩子是我的男人没人本事,这样他们就大大方方地来到我的床上。
他们相信天下的女人不生养绝对不是女人的毛病,应该说只有男人不中用女人才不生养。
所以他们两个部发狠地想让我生孩子,每天都做着让我生孩子的事情。最后他们身子垮
了,他们彻底相信生孩子不只是男人的事,关键要有个好女人,就是说要有块好地。结
果他们也先后逃跑了,他们逃是逃了,但他们还是变成狗被我买了回来。这些故事似乎
像一帖膏药,贴在江山的脸上,江山有了一些快意。江山觉得于妈的声音犹如细雨,在
黑沉沉的暗夜时飘落不停。江山突然破开嗓门说,那你为什么不给花狗黑狗过生日,只
给黄狗过?干妈说花狗和黑狗还活着。江山说是谁?干妈说他们怕没有后代怕断子绝孙,
都另外娶老婆了都生娃仔了。他们生了娃仔就说明我不中用。江山说他们是谁?干妈说
他们就在村子里。
江山觉得黑夜已经没有意思,狗的呜咽声像黑夜的旋涡,一个接一个地漩转。干妈
的故事已经走过高潮进入庸俗平淡的尾声。江山在故事的尾部欲睡不睡。江山眼前突然
闪出一个铜铸的陀螺,陀螺像一团火像一团太阳,在夜海里沉浮飘扬。陀螺闪射的亮光
时而规则时而零乱。那是他童年时喜爱的宠物,后来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都跟
他争抢铜陀螺。爹说哥要让给弟弟,就像哥穿不烂的衣物弟弟接着穿,哥玩过的陀螺要
给弟弟接着玩。江山舍不得把陀螺交给弟弟,最后把陀螺藏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江山不知道在这个无法入眠的长夜,陀螺怎么又浮出脑海。江山的头脑填满着光亮的陀
螺。陀螺牵着他的念头直走到黎明。
江山在天亮时走出大门。床上的被单弯扭在席子上,江山回望一眼,江山想被单上
的余温还未散尽,自己便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了。江山走了几步,发觉地面已经透湿,
脚印能够鲜明地印在路上。雨在落过一阵之后急急收场。天空阴沉着脸,包谷杆上吊挂
雨滴,像玻璃珠子永远不想滴落。眼前一望的包谷林,如洗了个痛快淋漓的澡,都精神
抖擞地站着。包谷梢的青绿叶子和成熟的黄色包谷棒夹杂一起,在江山眼前开放,斑驳
如流行的一种时装颜色。江山想不能空手回去。江山又返身捞起床角的那床棉胎,再度
走出大门。
江山看见爹正在马圈边牵马,爹一定是把马吊在屋角等自己把他的马带到坡地去。
爹突然看见江山抱着白晃晃的棉胎走过来,爹远远地就喊江山,你不挑水啦?你拿棉胎
去哪里,你记住把马牵出去。爹说完又低头去理他的马索,马被爹拍了一掌跳起来,绳
索从马蹄下滑到爹的手里。爹看见江山没有牵马,径直走进家门,把棉胎摔在桌子上。
爹放下马索跟进屋来,爹看见江山的左脸上胖大发亮,上面有紫色的血块。爹说你挨莫
太婆打啦,或者是跌跤啦。爹的喊声引出了弟弟妹妹们。小妹斜挂书包准备赶街去,小
妹看见棉胎和哥便站下来不走了。
江山说我不做她的干儿子啦,我回家住我再也不走啦。爹的目光突然直了,弟妹们
都满脸拒绝的神情。江山想他们都二十左右的人了都懂事了,他们怕我回来抢他们的饭
碗,争他们的家产和田土。爹说你都熬过几年了,怎么突然回来呢?你回来,前面那几
年不是白做了,小妹说就是,这样不划算。江山白了小妹一眼,从屋角拉出锄头。江山
扒开弟妹们,在墙角挖了起来。爹说你想挖墙脚吗?你想害大家吗?江山没有答应,江
山的锄头快速地起落,坚硬的泥土被他挖得噗噗噗脆响。江山的额头冒出细汗,爹看见
一串汗水沿着江山肿大的左脸上滑。江山终于放下锄头,在地上执几扒,取出一个铜陀
螺。江山把铜陀螺递到爹的眼皮底。江山说这是谁埋的?难道我不是你的仔吗?
爹的脸色往深里走。爹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小妹说是你埋的又怎样,这几年你
没有给家里出过一滴汗。江山说你多什么嘴,你很快就是嫁出去的人了。爹摆了摆那双
粗大的手,爹说不是爹不认你,你想想看你们三个弟兄,何必来争这一幢房屋呢?莫大
婆是寿星,每月有政府的补助,还有她的房子、金子,还有那些田土,将来都是归你的。
江山说我受不了啦,她总也不死,她尽说那些鬼鬼怪怪的故事,她整夜整夜地不让我睡
觉。还有她的三只狗,连毒药都不吃,都成精了。那不是人呆的地方,是精怪呆的地方。
江山看见爹的脸色忽青忽白,气也喘得粗重了些。爹说你再忍忍吧,她活不了多久了。
她一死,我就给你娶老婆。江山说她总这样活下去,真成老不死的寿星了。江山说完坐
在墙根下,朝弟妹们摆手。江山说你们不要恨我。我歇一会就走。你们忙活路去吧,我
不来跟你们抢食。我突然想通了,人死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江山想杀死一个人很容易,但不是用刀杀不是用药杀,而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不
把这个人当一回事。这样这个人就被遗忘,就算是白活了。江山决定干点别的事情,但
雨水又从天边走过来了,灰蒙蒙的似乎还带雾气,空气里杂着野果的芬香。雨脚细密如
麻,轻敲在大片大片的包谷叶上,汇成一种遥远的声音。江山遥动在细雨中,仿佛觉得
雨水把自己淋湿淋透,许多主意和想法都要从躯干上生长开花。
江山看见棒子开着刚修好的拖拉机,在土坪试跑。拖拉机突突突地喷出浓烟,浓烟
弥漫在雨水里像肮脏的毒蛇。江山站在土坪边,等着棒子的拖拉机开过来。棒子似乎发
现了江山,棒子只在土坪的那一头不停地转,总不正面地朝江山开来。江山固执地站在
雨雾里,尽量做着和善的脸色。棒子瞥见江山满面堆笑,那笑因为左险的肿大和青紫,
显得极为难看但十分可怜,棒子有一丝感动。棒子想他一定是有求于我。棒子把拖拉机
从江山身边开过,棒子认真地低着头,只看机头冒烟的烟囱不看江山。江山说修好啦,
棒子。棒子的脚猛地踏了踏,拖拉机熄火停在江山身边。棒子说我不知道你是来还凉鞋
的。江山说我没看见什么,真的,我什么也没看见。棒子说看见也不怎么样,就那么一
回事,不要因为女人伤了大男人的和气。江山说你要出门吗,修拖拉机是为了出远门吗?
棒子说下雨,哪里也去不成,我们喝酒去吧。
江山和棒子坐在门口,面对木凳上的一碗黄豆,开始无声地喝酒。村头小河涨水的
声音隐约可闻,雨水就在屋檐之外晃动。江山觉得他们仿佛坐在远古的行船上,戴着斗
笠披着蓑衣饮酒。江山想一条大鱼快要吃钓了,船身开始晃动不止。江山看见棒子一杯
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江山说你有什么事。棒子说没有事,金元她怀孕了。江山的酒杯
左右摆了一下。江山很激动地说你干过她了。棒子说上酒来。江山说她才十八啊。棒子
说不管那么多,我把她给你了。你叫莫太婆给她吃一服草药,那东西就打下来了。江山
说金元愿意打吗?棒子说她会愿意的,我下午就走了。江山说你走到哪里去。棒子说她
想用肚子里的那个来缠我,她缠不住。我去对奖会。江山说开奖了。棒子说昨天是开奖
的日子,都说镇上挤满了人,我买了五十张奖券。江山,你知不知道一等奖多少钱?知
道,江山说,一等奖一万元,你打算怎样开销你的一万元。棒子说没想那么多,但如果
中奖,先是丢开这个女人,然后是永远也不回来了。江山把杯子再度举起来,与棒子当
地碰了碰。天光愈来愈暗,他们像画卷上的人物,包谷酒溅湿了地皮,画卷在风雨中摇
摆。江山说你一定中奖,莫太婆,不,干妈说你是村上的贵人,你昨天打我是看得起我。
干妈还说你最近就要发一笔大财,我估计就是这一万元。江山看见棒子的青灰色脸上,
爬上一层红晕,棒子把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当当地叫唤两声,竟然没有破,杯子口和杯
子底都沾满了泥巴。棒于说好杯子.下午我就去对奖。江山说你醉了,你不能开拖拉机
了,我还可以开,棒子你是绝对没本事开了的。棒子扑过来抱江山的头,江山抱紧棒子
的腰,他们像两袋散开的粮食,倒在地面,各人的嘴脸都贴在被酒溅湿的地面。
江山是被金元叫醒的。江山感到有双手提着自己耳朵,从水里拖出来,有许多冰凉
的水从身上滴落,最后一滴水从他脚尖滑落后,凉意全没了。江山睁开眼,叫道翻车了。
江山揉揉眼睛,看见天色已昏黄如陈旧的报纸,雨已停了,金元站在自己面前。金元说
棒子呢,江山。江山说棒子死了,他的拖拉机翻进小河里去了。金元说你胡说。江山说
不信你到河边去看。
金元像一只惊兔弹跳起来,朝村头赶。江山看见雨后的坡地青翠欲滴,金元沐浴在
青色的世界里,跑动的姿态撩人心魄。江山发现棒子的拖拉机不见了,棒子喝了那么多
酒真的敢开车走了。江山疑惑地站起来,沿着金元在雨地里留下的脚印,也朝村头赶。
金元像个猎物,江山像个猎人,他们朝小河靠近。
小河里的水已变成混浊的大流,如一匹黄马不安分地跳动。没有涨水的日子,拖拉
机就从浅浅的水里开过去。小河里没有桥也没有船,有一只泡胀的猪仔随水飘流。拖拉
机的印辙消失于水边,一只黑色的沾满稀泥的轮胎,像一顶硕大的草帽,躺在河边的沙
地里。江山想棒子真的死了吗,自己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江山对着小河那边的人
喊,说见没见拖拉机开过去。那边的说没有见,他们都从摇头来注释他们的回答。他们
说他们已经等了半天了,水还没有消退,他们要等到河水累了歇气了,才踩水回村子里
来。江山说棒子真的栽进河里去了。金元说不可能,他们没有看见拖拉机。江山说那拖
拉机在哪里?拖拉机能上天吗?不能上天就是栽进河里去了。金元说你们设圈套害我,
棒子一定是中奖了不回来了把我甩了。金元呱地哭起来,双腿像踏在通红的火子上不停
地跳,凉鞋飞向河心,咚地一声溅起几线水,忽地又平静了。江山说回去吧,或许他还
活着。江山的话像射向金元的子弹,金元哭得愈加高亢,全个身子倒在沙地里,双脚很
快地蹬踢出一个坑,江山想真糟蹋了那双白生生的脚。金元像是有些累,双脚静止在坑
里,如卧在坑里的白薯。江山走过去拉金元,金元朝江山掉一把沙土。江山木呆在原地,
忙用手去揉眼睛。金元说你们男人都坏透了。江山眼睛里像藏了针尖,火辣辣地疼。江
山听到风从耳边扫过,脚步声从村里响出来。江山捂着眼睛往河水里走,江山把头沉进
河水里。江山的头像个葫芦,在河水里起伏着,如此反复几次,江山举起湿漉漉漉的头
发和红肿的双眼,江山看见棒子爹棒子妈都来到河边。棒子爹蹲在轮胎旁满脸庄重的神
色,棒子妈坐在金元睡躺的地方,和金元争辩些什么。江山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哭,
棒子死了他们为什么不哭。棒子爹说江山,你过来,我们把轮胎抬回去。江山走到棒子
爹的脚边,看见一根木棍穿过轮胎的空心,像等了他好久。江山和棒子爹一人一头,把
轮胎举到肩上。四只大脚板敲击稀烂的地面。江山看见轮胎前的棒子爹背膀宽大,像能
够挑得起天下所有的东西。江山想难道轮胎比棒子还重要吗。棒子爹的声音从轮胎的那
边传来,声音有几分苍凉,和季节不大合拍。棒子爹说是不是你害了棒子。江山说我怎
么能害他,我一直睡在你家门口,我醉了。棒子爹说棒于昨天打了你,所以你害了他。
江山说你怎么冤枉人。江山和棒子爹斗着嘴,但脚步没有半点迟疑,他们为了轮胎都认
真地看着脚下的路,吃力地走向村子。
金元坚信棒子还活着,金元的这种判断来自于棒子爹和棒子妈的无动于衷。棒子如
果真的栽进河里了,他的爹妈为什么不哭。棒子爹对轮胎似乎更有兴趣。金元看着他们
离开了小河,才从沙地爬起来,端坐在水边。小河的水混浊,金元看不见自己的面容,
只有一个大概的影子倒映水里。金元想这么长久地坐下去,一直等待棒子出来。
金元看见江山从村里冒出来,肩上扛着一根长长的竹杆。江山把那根青色的竹杆,
沿着拖拉机的轮印消失处伸进河里,竹杆斜插进去,一截一截地被水吞食。竹杆像遇到
阻力,江山把竹杆拖出水面,竹杆的端梢沾满沙土。江山说没有拖拉机。江山沿着河边
往下走,江山高挽裤脚站在浅水里,把竹杆举起来又打下去,像是赶鱼的样子。金元看
见江山渐渐远去,竹杆被他频频地举起来又插入水中。幕色开始盘旋在江山的头顶,江
山像是彻底地失望了,拖着竹杆往回走。河水消退了几米,像是江山的竹杆打消似的。
河那边的人都褪尽衣裤,踩着水浅的地方走过来。金元看见赤裸的男男女女为了回家,
互相牵着手走入河心,他们没有半点羞耻。
金元低着头,看见一双双脚都踏上河岸,水珠子从他们的身上滴落沙地,沙地上有
脚的地方都湿了一片。金元没有看那一双双脚的上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金元的头顶炸
响。他说你们是找棒子吗?我们坐了一半天,根本没有看见拖拉机,也没看见棒子。江
山拖着竹杆走过来,江山说这回你死心了吧。金元说他会到哪里去,河那边没有人影,
金元眼角的余光,瞄见了沙滩上一排黄亮的脊背。这排脊背正忙着穿衣套裤。
江山说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等到明天,我陪你。金元抬起头,像望着危险的敌人。金
元说还是回去吧。江山紧跟金元身后,暮色填满所有的空间,浓香从金元的衣服里扩散。
江山头一次与一个女人站得那么近,江山把手伸过暮色,勾住金元衬衣下的奶罩带。江
山猛地一拉,带子断开后又弹向金元。金元扬起手掌扇到江山的左脸上。金元的手掌正
击中江山昨天被扳手打肿的方,金元听到叭地脆响,像过年时放的一颗纸炮。江山哟地
矮在路边,江山觉得这一掌打掉了男人的尊严。江山说没良心的,你先走吧。江山看见
金元像一阵风,消融于喜色之中。
河水涨了又退,细雨落一阵停一阵。一直没有棒子的消息。第三天傍晚,金元看见
棒子妈跌撞撞来到河边。棒子妈似乎是再也坐不住了。棒子妈望一眼混浊的河水,说棒
子还没有回来。金元摇晃身子,从沙地里站起。金元从棒子妈慌张的神色中断定,棒子
一定出了事,棒子可能真的死了。金元想没有必要再等下去。金元轻飘如纸片,贴着路
慢慢走。棒子妈说金元,你不等棒子啦。金元说你接着等吧,我已经等了两天了。金元
的声音有气无力,像那些细小的雨点,还没落到地面便被风吹散了。
关于农事的话语从莫太婆家的窗口飘出来。金元听到莫太婆说包谷都霉烂了,江山
你为什么不去收回来。江山说下雨了,怎么能够收,你看看村子里有哪一家收包谷了。
莫大婆说这雨一时停不了,你不收明年吃屎吗。屋里复归寂静,只有一种噗噗的声音,
有节奏地继续响着。金元觉得这间房屋神秘而且可怕。金元站在窗下,已经犹豫了许久。
金元像一个刚刚发蒙的学生.不敢面见教师和走进教室。雨水如长鞭,在屋外的世界里
抽打那些树木和包谷。滴滴答答的雨响,催促金元走向莫大婆的大门。金元看见莫太婆
用木棒在钵子里捣药,草药已被捣成细粉,但莫大婆的手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金元
用目光寻找江山,金元看见江山横躺在床上,流动着一双早已等待多时的目光。金元的
脸一阵热,金元想把脚从门槛边缩回去。莫太婆说进来,金元,我看见你了。金元说太
婆你捣草药做什么。莫太婆说这是毒药,给狗吃的,它们的死期到了。金元凑到莫太婆
身边,金元说我帮你捣吧。莫太婆说不用,我自己还能。
金元顺势坐在莫太婆身边的空凳上。金元没有看准凳子,只坐到凳子的一角,木凳
的另一头高翘起来。金元跌坐地面。江山在床上冷笑,金元觉出这笑声另有所指。金元
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江山说你还没嫁过来,就想管住我了,不给我笑。金元说
太婆,江山是个不可靠的人,他扯断了我的奶罩。莫太婆说对男人,你要小心。江山说
你来就是为这事。金元说不是为这事,不为这事就不能来吗。金元像被江山的话刺伤了,
金元站起来朝大门晃动。江山觉得金元的身子特别单薄,在门框里瘦削娇小,江山想她
也有她的难处。
莫太婆说回来,金元。你又不是小偷,你何必慌慌张张地走了。我知道你有事,你
跟太婆说。江山看见金元回过头,像见到久别的妈一般,扑到莫太婆的身上。莫大婆用
那双干枯的手,一下一下地抹金元的头发。莫太婆说我早就看出来了,男人不是好东西。
只可惜了小孩,我一辈子都生不下孩子,你能够生又不想要,可惜啊。金元完全放开嗓
门,似乎要把几天来的郁结全部喷出胸口。江山觉得金元一下子变成了小孩,小孩的哭
声既可恨又可怜。江山离开床,江山说你们哭吧,我走啦。
金元说太婆,我求你。莫太婆推开金元,从药钵里捏起小把药粉。太婆说你拿去吃。
金元说这不是毒药吗?不是给狗吃的吗?莫大婆说你吃吧,没有事的,不会毒死你。金
元迟迟疑疑地站起身,金元用手撩撩头发,把泪水收拾干净,给莫太婆磕了头。金元走
到门口又返身回来,金元说这真是打胎药吗?莫太婆说你不信就还给我。金元生怕莫太
婆收回药粉,奔出大门。金元一边走一边把药粉喂进嘴巴,金元想只要能打胎,是毒药
也得吃。
金元躺在床上,期待着有些动静。但金元一直都平安无事。家里的刀板敲来了黄昏,
潮湿的暮色里,浮动着晚饭的浓香。棒子妈黑衣黑裤扑到金元床前。棒子妈说我等一天,
还没有棒子的影子。金元说我也等了一天,白等了一天。
金元再度走进莫太婆的大门,屋里已点燃了油灯。莫太婆光身躺在蚊帐底下,油灯
从她的头部照射过来。金元由大门望过去,金元正好一滴不漏地看见莫太婆像一条烤干
的鱼,晒在灯光里。莫太婆在床上说,江山,你怎么屙了这么久的尿,你是不是不想给
我擦药。金元说我不是江山,我是金元。莫太婆说你来得正好,给我擦擦药。这太阳总
不出来,我的风湿病总也不好。
金元看见莫大婆的枕头边放着一碗药水,药水里浮着草叶。莫大婆用她的手从碗里
捞出药渣,敷在她的膝盖上。药水顺着她干朽的小腿,滴落下去,席子上涸了一片湿。
莫太婆的双膝像染了墨汁,药水黑绿黑绿,在她腿上流出一道道沟。莫太婆说你给我擦
擦背。莫太婆说着就翻身过去,给金元一面脊背。金元看见莫大婆的脊梁骨像瘦土里生
长的竹子,一节一节地十分清晰而又十分的干小。金元说拿什么擦。莫大说用手,你用
手蘸碗里的药水,然后在脊背上来回擦。金元把手伸进药水,一股冰凉窜遍全身。金元
把药水敷在莫大婆的脊梁骨上,像是久旱的土地见了雨,金元仿佛听到莫太婆的骨节咋
咋地松弛。莫太婆似乎很舒服,莫太婆说你用手来回搓,一直搓到发热。屋子里便响起
了肉与肉的摩擦声,莫太婆一言不发,专心享受金元的侍侯。金元的手搓得有些痛了,
莫太婆才翻过身来。莫太婆说没有动静吗?金元点点头。莫太婆说你太急了,孩子打不
下来是因为他还没找到投胎的地方,等他一找到地方,快得很。金元说你多给点药,下
重点,我保证一辈子不跟男人睡了。莫太婆说不可能,不可能的,许多女人没有出嫁前
总这么向我保证,但背过身,她们又怀了。金元说你再下点狠药吧。莫太婆说狠药在这
碗里。莫太婆把刚才擦背剩下的药水端在手上。金元说这不是治风湿的吗?这药水洗过
我的手也洗过你的手,喝得下去吗?莫太婆说嫌脏,我倒了。金元忙接过药碗,金元双
目紧闭,把药水倒进嘴巴。碗从金元手上滑落,碎响地面。金元的喉管喷出一串干呕声。
许多人在这个夜晚听到干呕声从莫太婆家响进村庄。金元在黑夜里走几步又吐几口
酸水。金元一天没有进食,吐到家门口时,金元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东西。金元妈带着
疑惑的目光,打量金元。金元妈举起油灯,认真地研究金元吐出来的秽物。金元妈看见
地上除一滩黑水之外,还夹杂几缕鲜红的血丝。金元妈说你怎么这么傻,想棒子都想得
吐血了,值得吗?
莫太婆睁开眼睛,看见灰蒙的天光游动在窗口。莫太婆听到江山在床边叫干妈。莫
太婆转过脸,看见江山和金元跪在床前,他们的头像两个从地面冒出来的土堡,上面长
满了浓黑的树木。金元的双眼起了凹坑,人比从前瘦了许多。莫太婆说你们要求我做什
么?江山说打胎。金元说太婆你不给真正的药,我们就这样跪着,跪到你死的那一天,
我们给你送终。莫太婆说真是个孝女,你们跪吧。莫大婆转过脸,接着又睡。莫太婆的
鼾声节奏分明,江山又嗅到了那股霉烂的气味。门外边,天又屙了一阵尿。细雨如筛子
筛下的细米,散落在瓦片上。
莫太婆再次转过脸来,窗外已是一阵急雨,雾气漫进屋门,瓦片上像有千万只猫在
跑,滴答地响个不停。金元说太婆,你给药给我,下辈子我变牛变马侍候你。莫大婆在
床上长长地舒气。金元说只要你给药,我和江山马上冒雨去收包谷。莫太婆说包谷都霉
烂了。
莫大婆终于解开了她腰带上的布包。莫太婆的手在解布包时,明显地抖了几抖。莫
大婆说我一辈子都怀不上孩子,我实在不忍杀了你的孩子啊。我给你吃那么脏的药水,
是想让你受不了,然后断了打胎的念头。金元说这是棒子那没良心的留下来的,我先打
掉。今后我再为好人生孩子。
莫太婆从布包里取出个纸团。金无看见莫太婆的手像抽风一样,不停地抖动。纸团
落在席子上。金元伸手去抓,莫太婆用手死死地盖住。莫太婆说金元,你答应我一件事。
金元说你说吧。莫太婆说你不能嫁给江山,你是江山的妈。金元和江山都抽了冷气,他
们感到莫太婆的这句话如一把刀子,扎在他们的心口。莫太婆看见他们互相惊望着,像
两只被吓坏的猫。莫太婆说金元,你的肚脐眼下是不是有颗黑痣。金元说有。莫太婆说
江山他妈也有,江山妈妈死的那天你正好出生,你是他妈妈投胎转世。你十八岁了,江
山妈死了十八年。
江山从床前站立起来。江山说你说什么鬼话,我不信。金元起来,我们到医院去。
江山去拉金元,金元像一块铁沉重地跪在地上。金元说又不是你的种,你着什么急。金
元说这话时,看见莫大婆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金元说太婆,我答应你。莫太婆点点头,
把手掌拿开,纸团露出来。金元觉得纸团红光闪闪,像一团火。金元抢过纸团,一扬手
丢进嘴里。莫太婆说好药只要一点就够了。
门外依旧是急雨,江山看见水珠从门槛溅进屋来,江山跑过去关门。江山听到干妈
响亮地叫了一声,那些包谷都快霉烂了。江山看见金元这时才从床前站起来。金元说我
记得你的话,我去给你收包谷。金元拉开关住的大门,迈进急雨中。江山说你疯了吗?
回来。江山的声音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金元没有听见。金元猛地被雨水收藏了,江
山只看见一个影子在雨里跑动。
江山走到爹家的屋角时,听到一声清脆的鸟叫。江山昨夜睡得安稳,早上显得精神
十足。江山没有看见黑马,只看见爹蹲在马圈边,像在看一件开心的事情。江山问爹,
今早不牵马出去了吗?爹眯着眼笑,嘴巴朝马圈里努。江山放下木桶,靠近马圈,江山
看见一团黄色躺在黑马的脚下。爹说黑马下仔了,下了匹骚马。江山说什么时候下的。
爹说半夜,大约十一点钟。江山觉得黑马在小黄马仔的陪衬下,愈加黑得流油。江山想
这马真会生,它怎么会想到要生匹黄马呢?
江山看见金元站在早晨的水井边,一挑空桶架在金元的肩上。金元像是在那里等他。
江山打了一声口哨,金元转过身来。江山看见金元只一天功夫便单薄了许多。金元的脸
上竟然开了个笑脸,江山觉得奇怪。走近了,江山便明白了一切。金元的脸布满倦意,
嘴角被两颗白牙咬着。像有疼痛从身体内部传来。金元说我一回家就发病。一直痛到半
夜才落出来。江山说打下了。金元说哼,打下了。江山说刚打小孩不能摸冷水,你怎么
来挑水。金元说爹妈都不知道,我不挑谁挑?我在等你给我打水呢。江山说你把桶放下,
我帮你挑回去。金元说人家会猜疑的。江山说我帮你挑到屋角,你身子虚,有什么重活
言语一声,我是你的狗,唤一声我就到了。金元放下木桶,让到路边去看江山打水。
两桶水在江山的身前身后跳动,扁担起伏着,不时跳离江山的肩膀,金元看见不管
扁担跳得多高,桶里的水却一滴也没荡出桶口。只有桶底从水井里带出的水,在路上淋
出一线尿路。金元跟在江山身后,觉得江山甩动的手臂很好看。金元想江山才像是挑水
的人。江山说爹的黑马下仔了,也是半夜下的,是匹骚马。金元说我知道了,那马仔好
看,是个男的。江山说骚马不值钱,如果下个骡马就好了。金元说为什么人是男的就值
钱呢?说不定打下去的是个男孩。江山不搭腔,金元的话刺了他一下,江山突然骂了一
声棒子。江山把桶(足敦)在屋角,江山话也不说,沉着脸回水井边去。
天空在昨日的急雨之后,扫掉了大片的乌云,天空露出牙齿胡须头发和苍白的脸色。
金元背着背篓来到莫太婆的家门口。金元说江山,我们收包谷去。江山听到招唤,飞出
大门。江山说你休息吧,我自己去。江山夺过金元的背篓,把金元推进家门。金元说我
跟你去。莫太婆看见他们出了大门,莫太婆说真的来帮我收包谷了,金元。金元在门外
答应一声之后,门外便没了动静。黄狗从门槛边跳进来,莫太婆看见花狗和黑狗跳了进
来。莫太婆说他们走了,你们回来了。莫太婆把狗们拢在身边,花狗用舌头舔她的脚背。
天空闪过一丝笑容,随即又严肃了面孔。莫大婆看见雨又从远处落过来。雨水打在
瓦檐上时,江山和金元正好出现在门口。金元头上顶着江山的外衣,呀呀呀地叫唤着跳
进门槛。江山赤裸背膀,背篓挂在他身上,雨水在背膀上流。江山甩了甩手上的水,把
包谷倒在地上。那些黄白相同的包谷棒,挂满水珠,照得满屋生辉。江山把包谷推到火
堆边,江山说收回来不能晒,也要霉烂。莫大婆说用火烤。江山说我这不是准备烧火吗。
金元放好江山的衣服,也凑过去捡包谷。江山推开金元,江山说包谷湿了,你歇着。
莫太婆看见江山捡那些包谷,像捡闪亮的金子。莫太婆说这包谷那么大棒,我都想
摸一把。莫太婆嘴唇开始磨动,双目微闭,像是咀嚼那些包谷。莫太婆的嘴磨动一阵后,
说金元,你不是说这一辈子再也不跟男人吗?你怎么忘得那快。金元说我是不跟男人睡
觉,我是来给你收包谷的,又不是来跟哪个睡觉。莫太婆说不要你收包谷了,你走吧,
雨停了,你就走。金元说不要我收了倒好,真的不要我收了吗?莫大婆说天晴了再说吧。
金元说我现在就走。金元说完抓起江山的那件衣搭在头上,金元说我没拿什么来遮雨,
我用这件湿衣服当伞,顶回家去。反正这衣服已经湿过了。金元像一只被雨淋湿了翅膀
的白鸟,从门框里扑棱棱跳开。
无事可做的下午,金元叫江山一同来看马。那匹小黄马仔安全地卧在草窝里。黑骡
马骄傲地守护着它的后代。江山捡起马圈边的一束草,朝马仔晃动。马仔像从睡梦里惊
醒,快速地站起来,步子摇摇晃晃,一副娇懒的神态。黑骤马警觉地耸起耳朵,插到马
圈边,把小黄马隔在它肚子的那一边去。金元说有时人还不如牲畜。江山像没听见,转
到马圈的那一边去逗马仔,金元跟了过去。金元说你跟你爹要这匹马仔去养,我侍候它。
江山说我去问问,看爹给不给。江山丢下手里的那束草,往家门走去。金元见江山进了
大门,依旧调过脸来看马。
爹和弟弟都在家。爹的那个背篓还没有编好,但已经收回了。江山说爹,那黄马仔
满月了送给我养,行不?爹的手停了下来,背篓被爹搁在地上。爹说这事你问江河吧,
现在是他当家了。江山把目光投向弟弟江河。江河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江河的目光向
着爹,像是等着爹的指示。江山说这个家还是爹说了算,我这几年给你放马不能白放。
爹没有回话,嘴里夹了一根烟。爹又捡起地上的背篓,继续编背篓口。好久了,爹才说
你和你弟弟们是两家人了,你还忍心回来抢弟弟们的吗。爹说这话时,嘴里喷出了一股
浓烟。那根烟粘在爹的嘴皮上,爹的嘴巴开了,烟头却没有落。
江山说买总可以吧。爹和弟都没有声音,金元走进家门。江山看见爹的目光亮了一
下,爹说金元坐呀,坐。金元没有坐,站在门边望江山。江山看见爹吐嘴皮上的烟头,
眼珠依然放出光亮。爹说金元今年十八岁了吧。金元的脸上跑过一层红。爹说江山他妈
死了十八年啦。江山想莫太婆的故事,看来已下是什么秘密,莫大婆的那些传说尽人皆
知。江山拉住金元的手说走吧,离他们远点。
莫太婆看见江山和金元进了家门,莫大婆说这些狗的死期未到,他们还不吃毒药。
江山说你要毒死它们?莫太婆说我们要上路了。莫太婆像突然记起了金元,莫大婆说金
元,你来做什么,又不收包谷,你来做什么?金元说不收包谷就不能来吗。莫太婆说江
山整天不在家,他是你的养仔还是我的养仔。我就要上路了,你让他好好侍候几天吧。
金元看见莫太婆的眼珠绿光闪闪,像是黑夜里猫的眼睛,阴森可怕。金元说什么时候我
才能来你家?莫太婆说天晴了你才来,来帮我家收包谷,你自己说过的。金元受不了莫
太婆目光的叮咬,走出莫太婆的家门。金元走得急,右脚在门槛上挂了一下,一块稀泥
从金元的凉鞋上飞出来,掉在门内。
江山说干妈,什么时候才能天晴呢?干妈说一时还不能晴,我的骨头都快痛断了。
干妈说着把手里的碗递给江山。干妈说你把这碗饭埋到地里去。江山说真是毒药吗?干
妈说狗都不吃。江山接过饭碗,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干妈说你想死吗,你死了谁给我送
终。
雨季的白天,沿着固定的顺序行进。江山盼望太阳早一点出来。太阳一出来,地皮
干燥,一切问题就可以解决了。干妈又回到床上去了,干妈把大部分时间交给了床铺。
江山说干妈,你说说你坐轿的事吧。干妈在床上翻动身子,床板呀呀地叫唤着。干妈说
那是黄狗的轿子。干妈一说到坐轿便来了精神,于妈说现在村子里的年轻人部没坐过轿
子,坐着轿子嫁人的恐怕就只有我了。那轿子用红布围着,轿顶上有一排流苏,坐在轿
子里比你们现在的拖拉机好坐。轿子到家门口时,我看见黄狗在人群里跳来跳去,高兴
得像个孩子。我出了轿门,被媒人拉着跟他拜天地。黄狗在拜天地的时候,就偷偷摸摸
地捏我的奶子。吃喜酒的人都围在我们身边,黄狗捏了我奶子后.像捏到了什么仙药,
呆呆地站在神台前,忘了拜天拜地。人群里啊起笑声,他才忙着磕头。后来他死了,人
们都说结婚那天他没有和我一起拜神台,所以他先走了。江山说那么多人,他怎么敢摸
你的奶子。干妈说他馋,他趁人不注意,手就从夹肢窝伸过来.像小偷似的。江山说他
捏了几下。于妈说捏一下,他就饱了一样。江山说你不掐他的手吗。干妈说我那里敢动,
我一动人家就看见啦。江山说那花狗呢,黑狗呢?
干妈的床铺又呀呀地唱了两声,干妈开始咳嗽。干妈咳嗽的声音浑浊而又吃力,像
有一团东西在她喉咙里。江山感到干妈咳了好久,才咳出一团脏物来,吐在墙壁上。干
妈说黑狗和花狗都想让我生孩子,花狗说他有办法让我生,他把我的头放下床铺去,双
脚留在床上。他说这样就能生孩子了,他叫我忍一忍。我被他颠倒放着,我看见他的下
巴上有一撮长长的的胡须,他的喉结在喉管里上下滑头,他的喉结起码有核桃那么大。
他是个壮劳力。江山说黑狗呢?干妈说黑狗说我不生孩子是因为家里的邪气重,他把我
带到包谷地,带到牛圈楼,带到孩子成群的人家的屋后去做生孩子的事。有一次他带我
去拜山后的破庙,拜完了他就叫我跟他来,他说这样保证能生孩子来,因为有菩萨保佑。
江山呼地站起来,江山说干妈,我要去收包谷。干妈说坐下,大雨天的怎么能收包谷呢。
江山复又坐在板凳上。江山说干妈你这一辈子活饱了活够了,一个男人四十年,你就活
了一百二十岁啦,你真的命长。江山说完狠狠地吐出一泡口水。江山听到干妈又在床上
咳起来,干妈说江山你过来,给我抠抠喉咙。江山说于妈,你都说不出黄狗他们的名字
了吗?干妈说我忘了。于妈的喉咙又响了一下,江山来到干妈床边,干妈用手指着喉咙。
江山看见干妈骨瘦如柴,嘴巴瘪着。江山想干妈说的是真的吗,干妈现在这么丑,她有
过那些经历吗。
江山说我用什么给你抠喉咙呢?干妈说手指。江山说脏,我去找根棉签来。干妈说
不用找了,就用你的手抠。我不能白白地给你这些家产。你得尽点孝心。干妈说完,张
开她那金鱼似的瘪嘴。江山看见干妈没有牙齿的嘴洞,像阴森恐怖的深山洞穴,里面爬
满了老蛇和鬼怪,那些故事和霉烂的气味就从里面排放出来。
江山把手伸进干妈的嘴里。江山感到手指上浸透了粘稠的毒气,毒气由手指窜上手
臂,最后传遍全身。干妈被手指抠急了,干呕了一声,喉咙里的那团东西喷出嘴巴。江
山抽出手指,江山看见手指上吊着干妈的痰。干妈说我要死了。江山说我可以娶老婆了。
干妈说没那么容易,你起码得给我守三年孝。江山突然呱呱地干呕起来。江山跑到水桶
边,把那根手指洗了又洗。江山说你的毒气留在我手指上了。怎么也洗不掉。干妈说今
后你一看见手指,就会记起我。你要忘记我,除非你把手指砍了。
莫大婆死的这个下午,没有人给她送终。江山回忆说他听完干妈的故事后,干妈整
整吃了两碗饭。干妈吃完饭,江山便出了家门。江山仿佛听到干妈说你要为我守三年孝,
你不要去找金元,她是你妈。当时江山没在意,真的去找金元去了。江山把金元领到马
圈边,他们都喜欢那匹黄马仔。马圈外依然下着细雨,江山说金元,我们收包谷去。金
元说下雨,你自己去吧。江山自讨没趣,便回家了。江山走进家门,感到气氛不对,那
几只狗也不见了。江山走到干妈的床边,看见干妈已经断气。
像是死期已到,干妈的三只狗都吃了她的毒药,紧紧地依偎在干妈的周围。干妈的
夹肢窝下边箍着黄狗和黑狗,花狗躺在她的脚头。江山伸手去摸干妈鼻孔,没有气,干
妈的整个身于都冰冷了。江山伸手去摸狗,狗的身上还散着余温。江山看见花狗的头摆
了摆,像是死不瞑目的样子。江山把花狗抱下床,江山给花狗灌了两碗酸汤。花狗的嘴
角慢慢地流出黑水,花狗的嘴巴周围吐出了许多白色的泡沫。江山把花狗放在地上,便
跑出门去招呼爹和弟弟们。
江山带着人群涌进家门时,花狗被声音闹醒似的,从地上弹起来,花狗摇摇晃晃地
走了几步,又倒在墙根下沉睡。江山看见花狗刚才卧着的地方有一滩水,水把泥巴都泡
黑了。
江山扯断干妈的小布包,揣在怀里。人们开始给干妈清理棺材和给干妈穿衣。有人
说放炮,要放鞭炮。江山便跑出门,往村那边的小卖部走。江山买回两挂鞭炮,回到家
门,有人就从他手上接过去放,江山似乎没有听到鞭炮炸响。江山只看见黄狗和黑狗被
人们吊在门前的核桃树上,都褪了毛变成了白狗。江山说你们怎么吃干妈的狗?剥狗的
人说不要紧,毒不死人的,我们把狗的内脏全部丢了,只吃它的肉。江山说这是干妈的
丈夫。剥狗的人莫名其妙,依然认真地剥狗,他们手上沾满了狗血。江山想他们都不理
解干妈,他们只知道狗肉。
江山看见干妈的传说和故事中断在村人的嘴里。干妈把狗看成她的丈夫,但村人只
把狗看成狗。他们都抢食狗肉,狗肉的香味飘荡在潮湿的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灯影里划
拳,一条狗鞭被两双筷条夹着,谁赢谁就吃那条狗鞭。狗鞭似乎成了今夜的中心,许多
人围着起哄。江山听到有人粗着嗓门说,寿星就是能吃,能吃才活一百岁,你看莫太婆
要死了还吃两碗饭。
一直到了半夜,闹声才渐渐平息,屋外的细雨沙沙地响着,屋子里满是酒醉的人,
他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但似乎没有干妈过去的鼾声洪亮。江山想这屋子里就剩下自己一
人,一个人生活在一间房子里,实在有些空慌,难怪干妈要毒死她的丈夫,带到阴间去。
江山猛然记起怀里还揣着干妈的布包。江山把布包拿到油灯下,细细地展开。江山看见
布包里没有他的生辰八字,只有几块破旧报纸,报纸之下,是那些黄灿灿的硬物。江山
把硬物拿在手上。认真地看了看,原来是干妈脱落的牙齿。江山把所有的牙齿都倒在手
心,数了数,一共是三十二颗。江山想也不容易,干妈把她所有的牙齿都完整的留着。
牙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带着牙齿入土,到阴间能吃东西,带着丈夫入土,到阴间才不
寂寞。是人都希望有个伴。
江山从棺材边站起来,江山看见花狗依然躺在墙根边,耳朵已经警觉地立起来。江
山轻声来到人堆里,去捡地上的狗骨头、狗骨头沾满泥巴,像是干妈故事的残枝断臂,
它们散落在墙根、屋角和那些醉人的屁股底。江山翻动人堆,人堆里咿呀两声后依然沉
睡不醒。江山把那些狗骨头和干妈的牙齿一并塞进布包。江山揭开棺材盖,干妈像睡午
觉似地好好地躺在棺材里。江山把布包放到了干妈的右手边。
第二天早上,干妈的棺材在人们的族拥下,抬上后山。花狗有气无力地跟随江山左
右,舌头吊在嘴边一伸一缩。爹从后面赶上来,对准花狗踹了一脚。花狗坚强地忍住疼
痛,朝前跑去。爹捡起石块追打花狗。爹说回去,花狗。江山看见花狗又从包谷林里跑
步出来。花狗始终孝顺地跟在江山的身后。
莫太婆的棺材缓慢地落进墓穴,人们看见花狗箭一般射出来,跃进墓穴里。江山看
见爹从抽烟的人堆里跳起来,用锄头敲花狗的尾巴,花狗弹出墓穴,目光盯住爹。爹喊
地喊一声,想把花狗轰开。花狗伸出舌头舔它的嘴皮,悠然地在墓穴边游动。人们开始
往棺材上填泥巴,花狗再次跳下去。人们看见江山举起锄头,砸在花狗的头上。叭地一
声脆响,花狗的嘴里喷出鲜血,花狗歪倒在棺材边。泥巴像铺天盖地的雨,瞬间就把棺
材和狗掩埋了。
花狗歪倒的时候,江山看见爹叭哒一声软在地上。人们只顾掩埋莫太婆,没有注意
爹的异常反应。江山走到爹的身边,江山说爹,你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不好看,爹抬
一下眼皮,然后又合上眼皮。爹的眼珠子只在江山的目光中一闪,但江山看出爹的目光
中夹杂着愤恨。爹沉默了好久才说,你知道花狗是谁吗?江山说不知道。爹说花狗是你
爹,我是她的第二个丈夫。江山的脑袋里轰地响一下,像是骨头散了架。江山想爹是她
的花狗,那她怎么会有一百岁呢?干妈真会开玩笑,真能编故事。干妈因为没有后代,
所以她说多少岁就多少岁,根本没有什么参照。
雨季和漫长的故事,都将在莫太婆入土之后的第五天结束。人们听到雨声在后半夜
渐渐小了,雨声慢慢地向远天退去。雨就像天空细密的手脚,在完成任务之后,鸣金收
兵。
村人都开始抢收那些在雨中浸泡了半月之久的包谷,匆忙的脚步声显得骄傲而且自
信。江山拉开大门,看见金元站在门口有些急躁不安。江山说你来这么早干什么?金元
说收包谷,我答应过莫太婆的。你怎么这么贪睡?人家已经下地好久了。江山说收包谷
也得让人感尿,我后完尿就走。金元看见江山冒出门口,朝猪圈边摇过去。
江山和金元来到屋后的包谷地。江山从高处看下去,村人们的肩上都挑着黄灿灿的
包谷,村人们霉烂的骨架走在早晨的山路上。江山仿佛听到村庄里快要散架的骨头,在
一个早晨里全都拧紧了,开始正常地运转。金元游动在包谷林里,渐渐地游向谷林的深
处,江山只看见包谷杆在摇动。江山看不到金元的身影,只有剥包谷的声音噗噗地传过
来。
剥包谷的声音在那边响许久,江山听到金元叫江山,背篓装满了,你送回家去。江
山觉得金元的这声呼喊,像是老婆的呼喊。江山想老婆的声音就应该是这样。江山急急
忙忙地扑向金元。江山看见金元的背篓里装满黄灿灿的包谷,金元的颈脖上浸润细汗,
那些毛茸茸的头发,粘贴在汗水上。江山伸手去接金元背上的背篓,金元像脱一个沉重
的包袱,把左膀子从背篓系里脱出去。江山看见金元的背上印出一道道蔑条的纹路,花
衬衣紧磁在肉上。江山不等金元脱山右膀子,便松开了他接背篓的双手,金元身子一闪,
和背篓一同倒在地上,包谷撒开在金元的周围。江山骑到金元的身上,金元像一匹可怜
的马,在江山的腿下翻动,那些黄色的包谷被金元压进湿润的地皮。
江山终于剥开了金元的衣服,江山看到一片崭新的天地。江山猛然听到当地一声响,
太阳光线从山嘴打下来,包谷杆上沾满鲜血。江看到了金元肚脐眼边的那颗黑痣。金元
说我是你妈,你怎么敢乱来。江山像一条中毒的狗,从金元身上滑下去,江山感到力不
从心,江山像是吃了一泡尿般不是滋味。金元看见江山的双腿在地上不停地抖动,江山
的双膝上沾满了泥土。那些包谷也都染上泥巴,横七竖八被江山屁股坐着。金元说你怎
么可以糟蹋粮食。
江山依旧坐在包谷上。金元说起来,江山。江山抬起头,目光显得疲软。江山用手
撑地想站起来,但江山的手一软,又跌在包谷上。江山说我站不起来了。
金元拍打着她的屁股,江山看见许多泥土飞扬在阳光里。金元走到江山的身后,把
江山扶起来。江山看见那颗红彤彤的太阳像一颗果实,高挂在天上。江山又觉得太阳像
干妈的脸,这一刻正看着他的无能为力而哈哈大笑。干妈在自己即将得手的时候伸出了
千万只手,让他看见那颗黑痣,让那些传说和故事一同赶来。金元说我对莫太婆保证过,
再也不跟男人睡觉。江山说太阳就像我干妈,干妈永远不死。
江山看见村庄里游动着那些霉烂的骨架,他们把包谷挑到晒坪上,享受阳光。他们
把大红毡子,印花的铺盖以及破烂的短裤挂在竹杆上。他们把饱受雨季之苦的所有东西,
都晒到太阳的下面。江山想干妈的风湿病一定好了。
1992年5月完稿于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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