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A
秋雨坐在峨城戏班的木楼上,遥想乡村生活的情形,正如我坐在1938年的此刻遥想
秋雨的过去。那时的秋雨来路不明,因此屡屡遭到别人的怀疑、盯梢、追赶,作为故事
的见证,偶尔我会想起秋雨。
秋雨是被一群手执火把和棍棒的村人赶进峨城的。那时城市的街灯一盏一盏地熄灭
了,城外是灰蒙蒙的广阔的农村,在城市的边缘,一群以垃圾为生的人正蠢蠢欲动。我
听到追杀声从城外传来,晃动的火把照亮了田间的小路,细小的火星坠落在田埂上,蛙
声在喊声和奔跑声里突然停息。秋雨以飞快的速度进入城市,混迹于捡垃圾的人群。火
把靠近城市的边缘,秋雨和那些衣不蔽体的人群,像被拍打的苍蝇朝城市的巷道奔跑。
追赶秋雨的人面对陌生的城楼和纵横交错的巷道,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领头的觉得秋雨
掉进城市,就像掉进了死亡的陷阱,所以放心地回过头,朝他们的来路走去。
秋雨很快甩掉他们独自来到一座木楼前。木楼静静地睡在黑夜里,二楼木制的栏杆
伸出瓦檐之外,在黑夜中依稀可辨。秋雨走近木搂轻轻地推门,门已经拴死了。秋雨绕
到楼后看见一堆黑黢黢的干草。便一头埋进草堆。秋雨闻到一股淡淡的尿臭。
星星点点的雨水溅落到秋雨的脸上,秋雨睁开眼看见楼外的天空已经发白。紧接着,
秋雨看见一根细黄的水柱从楼上的板缝间流下来,一个姑娘正蹲在走廊上厨尿,白生生
的屁股像一盘晶莹透亮的石磨。尿水落在草堆上,有零碎的水点飞来飞去。秋雨从草堆
里站起来,走廊上的姑娘尖叫一声,忙从膝盖处拉起裤子。秋雨看见一道白光闪过走廊
进入房间,秋雨抬起手抹了抹脸,心口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因为天还未大亮,木楼除了那尖叫之外,依然一派平静。秋雨走到木楼前,看见木
板上写着峨城剧团四个粗黑的大字,他脚步开始有些生涩。那四个字让他想起一群舞动
的男女和刚才那声尖叫,以及许许多多男人爱想的内容。秋雨想伸手去摸一摸木板上的
字,但突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秋雨骂自己没有出息,然后迈步朝街巷走去。秋雨刚走
几步,便听到楼上一声呀叫。秋雨回过头,看见一个细瘦的中年男人,站在走廊上对着
自己笑。中年人的鼻梁架着一副小巧的眼镜,左手掌里正磨动着两颗石球,石球的霍霍
声仿如一种阴阳怪气的笑。中年人说那位青年你来戏班干什么?想不想进步。秋雨想说
不干什么,但嘴里却吐出四个有气无力的字:我想演戏。
我看见秋雨走进戏班班主余艺的房门。那一天早上,他们谈了很久。余艺不停地夸
奖秋雨,说他生得机灵,又有文化,将来必有大出息大富贵。夏日的阳光在他们的交谈
声中撒落到走廊上,屋外鸟声婉转,楼下弦声不绝。余艺问秋雨从何处来?秋雨对自己
的来处讳莫如深。余艺很失望。最后余艺说你不告诉我你的来处,那你就只能做戏班的
挑夫,我不会把戏交给我不知道底细的人演。秋雨说你收留我,我愿做你的挑夫。秋雨
说着屁股离开了板凳,准备给余艺磕头。余艺伸出右手抓住秋雨的头发,把秋雨的头慢
慢地拉起来,说我们的戏班不兴磕头,要磕头你到别处磕去。余艺说完狠狠地一甩手,
秋雨的头像是他手上摔出来的一只陶罐,僵硬在半空中。
我同样不知道秋雨的来处,但这不妨害他最终成为峨城戏班的一名骨干。秋雨在戏
班供职的一年多里,除了挑担、写剧本、演戏之外,还学习写小说。他常常坐在戏班的
木楼上,记述他的城外生活。在我看着他一笔一画地写完他的小说《逃亡》之后,才得
以知道他的全部秘密。
B
《逃亡》之一
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我睁开眼看见天已大亮,柔暖的阳光从窗格子的空隙打
到我的床上。那种奇怪的声音依然在我耳畔响着,声音来自隔壁母亲的房间。我拍了拍
板壁,那边的声音不但没有停,反而更加强烈。我翻身下床来到母亲的房门前,我轻轻
一推门,门吱吱吱地敞开了,早晨的阳光射进门框里,我的头在阳光的逼照下一阵晕眩。
我看见李程像褪毛的猪,展露着两瓣白亮的屁股从我母亲的身上爬起来。我呱地于呕了
两声,说我杀了你们。我返身出门找刀,我看见十岁的妹妹从藤椅里跌出来,爬到我的
脚前。妹妹死死地箍着我的双脚,不让我动弹。李程提着裤子,从我眼前蹿过去,然后
飞出我家大门。我对着李程喊:狗!母亲在屋里平静地说,不要大惊小怪,整个嫖村都
这样,嫖村就是靠这种事情生活和发财。我看见母亲的话像一股臭气,污染了妹妹清亮
的眼睛,妹妹的眼睛慢慢地变浑变浊,然后滚出了两串泪珠。我对着屋子喊:你这个婊
子,干这种事怎么不拴门。我听到屋里响起了抽嗒声,母亲说我不做婊子,怎么养活你
们,怎么供你读完初中。抽嗒声渐渐拔高,我把妹妹扶到藤椅里,我还为妹妹抹干了眼
泪。
我决计要离开我的家庭和肮脏的村庄。我进屋挽了一个包袱,便走出家门。母亲没
有阻拦我,妹妹再次从藤椅里跌出来,拐着她因小儿麻痹症致残的双腿为我送行。我看
见妹妹双手扶在门框上,一对干净的眼睛目送我。我一边走一边调头看妹妹,我听到妹
妹说哥,带我一起走。我的双腿突地发软,我瘫坐在嫖村的青石板路上有气无力。太阳
升起了几竹杆高,嫖村的人大都还沉睡在梦里。我看见李程的女儿李媛媛从前面的楼房
里跑出来,站在我的面前。李媛媛趿着一双木板拖鞋,衣服上的扣子还没扣好。李媛媛
头发蓬松睡眼矇眬,两个奶子像泄气的球挂在花衣上,有细汗从她的额头冒出来。我说
好狗不挡道。李媛媛说谁是狗了,我是你老婆,七岁那年我们就订亲了,我是你家的人,
我不许你走你就不能走。这时我看见李媛媛家的楼上,伸出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那
张陌生的面孔在楼上叫,媛媛,快点回来侍候我,老子还没睡够,你就跑了。
李媛媛回过头,说一会就来。我说你去侍候嫖客吧,我不讨一个烂锅头做老婆。你
才十六岁就接客了,你爹真会打算。李媛媛说这有什么?嫖村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你
妈也是这个样子。我抡起右掌朝李媛媛横扫过去,我听到李媛媛的脸上一声脆响,接着
便是哭喊声和木板拖鞋敲击石板的格格声。我喃喃自语:我是打我的老婆,我有资格打
自己的老婆,谁也别多管闲事。
我看见李媛媛哭着走进她家的楼房,哭声被楼房掩盖了,村庄平静了许多。李媛媛
的胡闹更增加了我走出村庄的决心,我在青石板上站了片刻,便朝村头快步走去。
走得慌张,我没有看见莫太婆蹲在路边等我。当我看见莫太婆老树蔸儿似的脸皮裂
开笑意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莫太婆说秋雨,不要那么任性,把你的手伸给我看看。
我说你要看什么?莫太婆说看你的命数。我把手伸到莫太婆的眼前,莫大婆指着我左手
上的一条纹路说,秋雨你走不得,这是一条凶纹,你长在哪里就要死在哪里,就像山中
的大树,一挪动就死路一条。命就写在手上,你何必要抗命呢?你在嫖村或许是一株大
树,但你走出嫖村就是奥狗屎一堆。我说我不相信你的鬼话。莫太婆说我也拦不住你,
你懂文化,但文化也会害人,你如果要走,今天不能走,今天日子不好。莫大婆说完拄
着拐杖朝村庄走去,身子一点一点地小过去。
B
《逃亡》之二
我怀疑莫太婆对我的阻拦,是李程的主意。莫太婆像一个幽灵,径直飘向我的家门。
莫大婆放手在我妹妹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然后进入我家大门。妹妹还站在门框里看我。
莫太婆走进家门的身影,让我想起许多熟悉的往事。我并不迷信这个日子给我带来晦气,
但我却无限迷恋我家的瓦屋我熟悉的村庄以及那些鸟巢。我看见太阳在稚童读书声的伴
奏下,一节一节地拔高,几只大鸟在林间翻飞不止。座落在四槽里的村舍,现在依然藏
污纳垢。嫖客和妇人迟迟不醒。嫖村是两省交界的村庄,往来的商客常选择此处停泊。
站在交界点上的我似乎已变成了一块左右为难的界碑。
人们都说二十年前李程是牵着一匹雪白的公马走进嫖村的。那时的嫖村还没有完全
娼妓化,部分家庭开始为商客提供食宿,偶尔也提供女人,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姑娘守身
如玉,等待时机寻找好的男人,舒卉就是其中之一。
李程的一肚子坏水,完全是因为舒卉引发的。李程进入嫖村的那晚就近住进了舒家,
在与舒老爹共进晚餐的过程中,李程始终在咒骂城市。李程说他本想投宿峨城,但当他
敲开城里亲戚家的屋门后,他大失所望。亲戚对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你。李程说你
不就是钉马掌的李三吗?我们一起长大的,你怎么不认识了?你的屁股上有一颗黑痣,
那时我们一起……还未等李程说完门就嘭地一声关严了。李程说城里人心黑,他不就是
个钉马掌的吗,有什么了不起。
李程说到兴头上,突然眼睛发亮,他看见从闺房里走出一位白净的小姐,于是大声
地喊了起来。他说东家,我把白马送给你骑,你把你的女儿送给我骑。舒老爹说那你要
问舒卉,看她答不答应?李程说白马我已经骑过了,但这么白的女人我还没骑过。李程
看见那位小姐愤愤的走入闺房,门帘被她的手狠狠地掀起来又摔下去。
李程把白马送给舒老爹之后,便滋生了长住嫖村的念头。人们看见舒老爹像捡到了
宝贝一样,乐哈哈地骑着白马在峨城与嫖村之间往来。这段日子里.李程开始实施了他
宏伟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把舒卉追到手。
舒卉常常把家中的一只小母狗抱在怀里亲热。李程看见舒卉把小狗抱进了闺房,便
紧跟进去。舒卉说我宁愿嫁给狗也不嫁给你。李程说我就是狗。舒卉从桌子上拿起一个
糍粑,说你是狗,你能跟狗同吃一个糍粑吗?李程说能。舒卉把糍粑喂进狗嘴里,因狗
嘴太小,还有一半糍粑吊在狗嘴的外面。李程张开嘴巴,飞快地咬掉了另一半糍粑。小
狗哼哼地叫了几声,舒卉的脸色开始变得严肃。舒卉说如果你舔一下狗的嘴巴,我就嫁
给你。舒卉的话音未落,李程的舌头已落到了狗嘴上。舒卉扬起双手,说不算不算,如
果你能舔狗的屁股我就嫁给你。舒卉看见李程把嘴巴慢慢地靠近小狗的屁股,李程神情
压重,像是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李程的一只眼睛看着舒卉,另一只眼睛斜视小狗。李
程把嘴碰到狗屁股上时,舒卉仿佛听到啧啧的声响。舒卉把小狗抛到地上,小狗跑步出
了闺房。李程堵在舒卉的面前,说我不但能舔狗的屁股,也能舔你的屁股。李程顺势把
舒卉扳倒在床上。最后舒齐被李程的舌头融化了。
从结婚的第二天开始,舒卉便被李程当作招牌摆在家门口。过往商客冲着舒卉的那
张白脸,纷纷投宿舒家。李程从卖老婆起家,二十年间成为拥地百亩、金银干两的嫖村
首户。舒卉接客时,始终不让男人亲她的嘴,她认为男人的嘴什么都敢碰是天底下最脏
的东西。
A
秋雨进入戏班的日子,戏班正在排练一出古装戏。秋雨被班主兼导演的余艺安排在
戏之外,专门为上场和下场的演员准备道具和服装。坐在戏外的秋雨,被戏里的知县迷
住了。那个知县清正廉明,许多坏人在他的喝令下被斩掉,因为有了他人间显得公平。
渐渐地秋雨觉得华丽的喊冤声更具魁力,华丽仆倒在知县的脚前凄然地叫冤枉啊冤枉,
那凄然的声音像绳索缠绕在秋雨的心头,秋雨感到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华丽的身后跑着
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男人是华丽的奸夫。华丽一边磕头一边向知县哭诉,说跟那男人
睡觉并不是偷奸,我爱他我要跟他堂堂正正的过日子,这和偷鸡摸狗不一样。导演余艺
说这个细节主要表现中国古代妇女对爱情的自觉意识。秋雨忽然心窍大开,觉得戏真是
个好东西,想杀人就杀人想睡觉就睡觉想爱谁就爱谁。秋雨对余艺说班主,我想演戏。
余艺说你能演什么角色?秋雨说演好人我不像,你让我演那个奸夫吧。余艺说我早就看
出你心术不正,像你这样迟早总得出事。
在平静的排戏的日子里,秋雨常常期盼华丽换装的时刻。戏的前部华丽着装漂亮利
索,她闪着动情的双眼往来于丈夫和情夫之间。但戏的下半部华丽和情夫被丈夫抓获,
吃了皮鞭关进了牢狱,所以必须遍体鳞伤衣不蔽体。戏到中场几声锣鼓响,华丽快速跑
到秋雨的身边,剥脱她的戏装换上早已准备好的破衣烂衫。戏班设备简陋没有专门的更
衣室,戏里戏外的人这时都走出故事情节,把目光聚到华丽身上。演员更换的衣装都由
秋雨事先准备好,秋雨于是能近距离地观察华丽。几天排练下来,秋雨不仅闻到了华丽
身上的汗香,也看清了华丽腋下的毛孔和胸前的两颗黑痣。为了演戏,华丽不设防的一
举手一投足常常让秋雨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地方。有时华丽已经上场全身心投入戏里,
秋雨却搂抱着华丽换下的衣装痴坐到排练结束。秋雨已经学会了思考,他想演员的所作
所为全是导演和剧作者的主意,要混就混个导演或者剧作者,说不定某一天写出个本子
来,写女主角被人强暴脱得一丝不挂。如果是那样,华丽会不会演女主角呢?
经过观察,秋雨终于证实华丽就是那天早晨在楼上厨尿的姑娘。每天天朦亮,华丽
总是守信用地出现在木楼的走廊上。早晨的空气夹带薄雾无比清新,鸟声开唱,远天一
片朦胧。这样的时候秋雨心情很好,他想排练时的华丽是属于众人的,但早上这一隐秘
的时候,却是属于我一人的。秋雨的这种好心情持续了一段时间,便被人彻底粉碎了。
秋雨站在木楼的拐角处看见华丽已蹲到走廊上,秋雨没有听到期待的尿声,突然听
到身后传来嚯嚯的声响。秋雨回过头,看见余艺站在走廊上对着自己怪笑,余艺左手里
的两颗石球愈转愈快,嚯嚯声像天上的闪雷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秋雨无话可说,一副束
手待擒的模样。相持片刻之后,秋雨说班主,饶我一回。余艺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一个不
求上进的青年。你滚吧。秋雨两腿一矮,跪到走廊上无声地低下头。余艺转身欲走,突
然听到秋雨的头在木板上磕出声声脆响。余艺说你再不滚我就叫人啦。秋雨从木板上弹
起来,说我还要回来的,我要把我不敢做的事都要在戏里做一回。秋雨的声音很细弱,
余艺没有听见,这为秋雨再次进入戏班埋下了伏笔。
茫然的秋雨走在峨城的大街上,秋雨想自己真没出息,当初是因为看不惯嫖村的狗
男狗女才出走的,到了峨城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一样的下贱。
B
《逃亡》之三
在莫太婆的阻拦下,当天我没有走出村庄。母亲始终黑着脸,对我的来去不置可否。
那一夜母亲默默地做了晚饭,然后我们各自蹲在黑夜里,谁也不去点灯谁也不到桌边吃
饭。
第二天天刚麻亮,我再次走出家门。大门早早地被母亲打开,我看见门框之外的天
空,灰蒙蒙地像要下雨,屋檐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微风裹着夏天特有的生草
味,在村庄的上空飘来荡去。我的身子刚摇出屋檐,便看见一泡稀软的雀屎落在我的脚
面,我感到全身冰凉。按村里的说法,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我想这泡雀屎或许是老天给
我的一个警告,老天知道我的前途渺茫,于是善意地委婉地阻拦我,但我宁愿相信这是
一种偶然的巧合。我对着从我头顶翩然而过的麻雀吐出一串恶毒的咒骂。
我走了几步,看见母亲跪在路的中央,母亲的面前摆着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香,
香烟缭统而上,盘结在母亲的头顶。母亲像是为我祝福又像是拦住我的去路。母亲说秋
雨,为了你的亲事,我们已经给了李媛媛家不少彩礼,如果你一走,李家是决不会退彩
礼的。今后我再也没有能力为你置办彩礼,你空着两手去哪里娶老婆?这时,我已经没
有力气回答母亲的诘问,我绕过香炉、母亲朝前走,母亲对着我的背影说,要走,就把
你的妹妹带走,我养你大了就指望你了,可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走了。你要我不跟人家
睡觉,你就得养活你的妹妹;我这一辈子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我活得累啊。
母亲的话像一只利箭射在我的心头,我听到母亲呜呜的哭声穿过夏日的天空,朝我
的脚跟追来。我说等我到外面混出个人样了,再来接你们。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村外狂
奔。我听到村庄里的狗这时全都狂吠起来。狗的叫声变了调,狗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我。
我奔到村头,再次被人拦住,拦我的两个人是李程豢养的打手。李程家的打手平时
专门对付那些赖帐的嫖客,现在李程用他们来对付我。我被两个打手押送到了李家。我
迈进门槛,看见李家的堂屋摆了一桌酒席,李程高坐在上方,舒卉坐在八仙桌的右侧。
李程微眯双眼,说秋雨,你来了,坐。李程说话时,眼睛一直闭着,我不知道他打的什
么主意。我没有落座,我听到李程又说,这是你的家,怎么不坐?不用怕,我这是为女
婿饯行。嫖村这么多人我都不巴结,我只巴结你,将来你混出个人样了,我们李家还得
仰仗你呢。我回头看了看打手,心想这饭是不得不吃了。
我根本没有心机吃饭,我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观察李程和舒卉上面。舒卉按捺不住
寂寞最先发话,舒卉说我们媛媛哪一点配不过你?是我们家穷呢还是媛媛长得丑?我不
得不承认舒卉依然风姿绰约,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当年李程没有白舔她。但在我的心
目中她一直又是一个出色的妓女,而不可能成为受人尊敬的岳母。我没有正面回答舒卉,
我轻轻地说了个脏字。舒卉面色温怒,说嫖村谁人不脏?连你妈都是脏的。我把筷条拍
在桌上,准备起身离去,但两个打手按住了我。李程欠了欠身于说,你别不识抬举,在
嫖村谁最有钱?是李程!李程的女儿是轻易可以甩掉的吗?我把媛媛许给你,她就是你
家的人,你这么一走,媛媛怎么有脸见人。你如果不娶媛媛,你就是不给我李程面子,
我们李家不能背一个被人抛弃的名声。我看中你什么?是看中你妈吗?不是,是看中你
家的财产吗?更不是。当初你爹活着的时候,我看中的是他肚里的几个字。现在我看中
你,也是看中你的肚子里有墨水。你看看——李程抬手朝他家的神龛指了指,我看见神
龛的两侧吊着褪色的红纸,红纸的下半截已经被风吹破,发黄的纸上依稀残留着香火不
断祖宗赐福几个字,我知道那是我爹的手迹。李程接着说你爹死了几年,我家就有几年
没写对联了。嫖村现在已没有一人能写对联了,你为什么要走?我说我现在就给你写副
对联,但你必须放我走。李程说写对联可以,但不能让你走。
有人很快取来了纸笔,我走到书桌边愤然地写下一副对联,上联是:看今日李氏肉
里有肉,下联是:想明天舒门人中出人。李程看了对联,微微一笑,说好,肉里有肉就
是有吃不完的肉,人中出人是指人才辈出,好呀,在李程的笑声中,我看见舒卉朝我走
来。舒卉小嘴张开,一泡美丽小巧的痰落到我的脸上,我感到舒卉嘴里吐出的疾像早上
我出门时落到我脚背的那泡雀屎,这一刻正冰凉地挂在我的左脸。舒卉说畜生,你怎敢
侮辱我们李家。肉里有肉是指男女干那种事情,人中出人是指女人生小孩,你怎么叫好。
舒卉指着李程的鼻尖说。李程的脸一点一点地黑下来,我看见他把手里的酒杯捏碎了,
杯里的酒在他的手掌流淌,滴到地面上。李程说把这个畜生关起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我被打手反剪了双臂。他们推我走向一间黑洞洞的小屋,然后在小屋的门上挂了锁。
B
《逃亡》之四
李程想来想去最终未对我下毒手,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毒打我,而是要我心甘情愿地
做他的女婿。我被软禁的日子,也是舒卉最忙碌的日子,她在我家进进出出,与母亲共
商我和李媛暖成亲的大计。
舒卉问我母亲能拿出多少银两来置办嫁妆和办酒席。母亲说家里没有银两了,过去
积攒了一点,但全部供秋雨读书了,家中只有一个十岁的瘫女,没有商客嫖宿,我们孤
儿寡母的实在没有办法,如果他爹还活着或许会好些。母亲话未说完眼圈先红起来,舒
卉白净的脸上也趁机挂出几滴泪。舒卉说要说嫁妆,多少我们李家都办得起,但是李程
他不同意办,他说秋雨太狂妄自大了,如果不割几刀你们的肉,你们就不知道媳妇来之
不易,将来就不会好好地待我家的媛媛。母亲说男婚女嫁是件大事,再穷也得想办法。
李程的情绪似乎有所好转,一天中午他亲自到关我的小屋把我放出来。在关闭我的
前十天里,不论我出来吃饭或者解手都由打手跟着,他一直回避我。这天他亲自为我放
行,我感到奇怪。
李程把我领到他家的西厢房,阳光无遮无拦放肆地洒落在房间里。李程指着床上那
些被阳光照得花花绿绿的棉被、布料说,嫁妆都准备好了,你还不同意。站了好久.我
才适应明亮的光线,我看见崭新的嫁妆堆得很高,妹妹多次想穿又舍不得穿的一件花衣
服也堆在其中,母亲常年戴在手上的一对玉镯冷冰冰地摆在毡子上。我突然感到头晕目
眩,我像不适应眼前的这些物件,肚内一阵翻江倒海,我的嘴里喷出李家施舍给我的米
饭、白菜茎和豆芽。我喷出的脏物溅落到嫁妆上,我眼睛突地发黑,我像一截朽木被一
种力量推倒了。
李家的打手把我抬回家,我知道我病了。在我卧床不起的日子里,母亲一边抹泪一
边照料我。这时我才知道母亲为置办嫁妆、彩礼,已经卖掉了我家的两头牛。那是我们
家仅有的两头牛,一母一子。母牛是卖给一个远处的牛贩子,牛仔是卖给邻村的一个瓦
匠。牵牛的那天,两头牛把牛蹄钉在地上,死活不肯出圈。母亲看见牛的眼睛里滚出了
浑浊的眼泪。母亲边哭边冲进围内,扬起木棒对着牛的屁股一阵狠打。母牛忍住痛不叫
唤也不走动,最后干脆躺倒在牛圈里。母亲的泪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打湿了牛背。母亲
说牛啊,你不走我就讨不到媳妇,你走吧。母牛于是慢悠悠地站起来出了圈门。母牛一
步三回头,直到走出村庄仍然高声地叫唤。母亲为了我和李媛媛成亲,活活地拆散了母
牛和牛仔,母牛那种凄然的叫声,萦绕我的耳畔响到今日。
在李程的势力范围内,我连生病的自由都没有。李程的打手每天都来观察我的病情,
打手一进屋便拳打脚踢,我家的鼎锅、水桶、缸子都是他攻击的目标。打手说李老爷吩
咐,叫你快点好,过几天就是成亲的吉日。你有这么好的福份还装病,我们没有病却没
有这样的福份。我说你告诉李程,我要死了,我的病不会好了。我突然滋生一个念头;
杀死李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李程产生了刻骨的仇恨,这注定了我未来的一生都为仇
恨而活着。
A
我看见秋雨再次走到余艺的面前,已经是秋天了,戏班木楼的四周铺满枯枝败叶,
因为偏居一隅,所以没有人收拾这些秋天脱落的羽毛。从远处看过去,木楼像是被尘世
冷落在某处的古刹。一股遥远而熟悉的气味,窜进秋雨的鼻穴,他记起这是他出生的季
节,可惜不是雨天,否则他会感到许多温暖。
秋雨看见余艺的房间里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女人的肥胖粗糙和余艺的精瘦儒雅形
成强烈的对比。秋雨进门时,女人正在为余艺补裤子,一块发黄的布片很显眼地贴在余
艺裤子的屁股部位,女人在布片的周围一针一线地缝着。后来,秋雨才知道女人是余艺
乡下的老婆。
秋雨把写好的一个剧本放到余艺的书桌上,说团长,你看完了就知道我从哪里来了,
这里头写的都是我所看到的事情,你看行不行?余艺扶了扶眼镜,说你也懂得卖关子了,
这就叫做悬念,你知道我对你从何处来的兴趣比对你剧本的兴趣要大,所以你利用我的
兴趣引诱我读你的剧本。余艺说着,从桌上拿起本子开始浏览起来。
秋雨惶惶不安地坐在一旁,看着那个女人补裤子,针上的线愈来愈短,那个补巴已
缝了一半,她从裤子上咬断线,秋雨看见她咬线的牙齿很白。这一刻,秋雨不敢正视余
艺脸上的表情,于是目光都集中在女人的脸上、手上。女人的手抖了一下,针落到地板
上,室内光线有些暗,女人怎么也找不到那枚针。秋雨看见那枚针亮闪闪地躺在女人的
脚边,便伸手捡起来。秋雨把针拿到手里,突然听到余艺拍案的声音。余艺说好,好!
余艺头也不回地说老婆,快煮饭,今夜我要和秋雨喝两杯。
余艺终于从本子上昂起头来。余艺说当初我就是看出你聪慧,才收留你。但我赶走
你也是对的,如果不让你受点苦,你不会写出这个剧本来。秋雨说这个剧本可以排练吗?
余艺说可以,但必须修改一些地方。你把嫖村写得太坏了,特别那个黎成,有那么坏吗?
秋雨说都是真的。余艺说还有那个仇宇的青年不能死在嫖村,他必须冲出这万恶的村庄,
寻找光明。秋雨说去哪里寻找光明呢?余艺皱了皱眉头,没有作声,他似乎也在为仇宇
寻找出路。秋雨突然激动地说延安可不可以?我把仇宇的死改为投奔延安。余艺眉头一
展,随即露出惊恐的神色,余艺说那是要挨杀头的。
傍晚,秋雨一半的心思在跟余艺喝酒,另一半心思却在听走廊上女演员们的打闹。
秋雨知道晚饭后的时光,演员们喜欢伏在栏杆,一边说笑一边看着夜色降临。屋外的夜
色深了,许多细小的虫子在灯影里飞动,壶子里的酒已经一滴不剩,余艺醉得不能动弹。
余艺说你得把本子改一改,改成仇宇组织一群青年,砸了黎成家,然后就逃出村庄,至
于到哪里,不用交代,戏到这里结束——秋雨说砸黎成家时,要一刀一刀地割黎成,直
到把他割死。余艺说好,好。秋雨说你让我演仇宇。余艺说好,好。
秋雨在余艺的叫好声中摇出门来,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秋雨感到头重脚轻,双脚
仿佛踏在棉絮上摇摇晃晃。秋雨扶着拦杆下楼,身子正要软倒的时候,突然有一双手拉
住了他。秋雨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华丽,秋雨叫了一声,你是好人啦,我回来都是
为了你,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华丽说你是因为我才被赶跑的,你回来了我高兴,你真
笨,为了偷看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秋雨说我把欠你的还你,我偷看过你屙尿,现在
你也看我屙一次尿吧。秋雨说着把手伸进裤裆,掏出一线响亮的尿来。华丽气愤地跑开
了。秋雨听到华丽骂了声流氓。
B
《逃亡》之五
我和李媛媛的婚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但我仍然卧床不起。我恨我自己在这节骨眼上
生病,我想我连自己的双脚都指使不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为了打探我的病情,舒卉曾慈善地领着莫太婆来到我的床边。莫太婆切过脉,看过
我的舌头和眼皮之后,开了一副草药。莫太婆说过几天他就好了。舒卉在离开我的床头
时,说你一定是做了什么缺德事,否则怎么好好地就病了。我对着舒卉的背影说,你家
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为什么没有人病死。舒卉的身子怔了怔,然后调过头用愤怒的目光
剜我,像看一个仇人,而不像是看他未来的女婿。
旧历六月十九日的早晨,嫖村炸响了空前绝后的鞭炮,浓烈的火药味四处扩散,烟
尘从李程家的屋顶腾空而起,像是房屋着火后滚起的浓烟。尖利的鞭炮声,宣布我的死
期来临,我试着爬下床,但没有成功,我跌到了床下。母亲拿着一套新衣服进屋来,叫
我换上,我死活也不换。我说要成亲就这样成亲好了,穿再好的衣服也是给别人看的,
我自己并不能看见。母亲说你不穿,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好歹也办成了一桩婚事,我总
算对得起你爹了。我的身子忽然僵硬麻木,我任凭母亲的摆布。我想这么大了还要母亲
穿衣服,我还真是个小孩。
李程突发善心大宴宾客,并且不收任何彩礼,嫖村的男女老少和过往嫖村的商人,
都应邀入席。我的母亲被安排在灶间和下人一道用餐,李程根本不把我母亲放在眼里。
母亲没有咽下一口饭,便跑回家来烧香点烛,为迎接新娘作准备。
李程家摆了五十桌宴席,热闹从早晨一直延续到中午。酒足饭饱的人们,都站在李
家的瓦檐下,等待最后一个节目出场。人们看见李媛媛在舒卉的哭声中走上轿子,一会
轿子便上了青石板路,参差不齐的孩童像一团苍蝇追赶牛屎般追赶花轿,孩童们围着轿
子欢呼雀跃,嘴里齐声喊着童谣,童谣一遍遍响起,最终被唢呐声淹没。大一点的孩童
一边跑着一边伸手进轿去捏李媛媛的双脚,李媛媛不时地伸出头来,与他们打闹。在李
媛媛看来,结婚仿佛是一场游戏,和不结婚时没有两样。
轿子快进入我家时,有人高叫一声:早生贵子。母亲说还是早生贵女吧,在嫖村女
人比男人值钱。我被两个打手扶着来到堂屋,和李媛媛并排站在我家的神龛前向祖宗鞠
躬。我的头被人按下去又拉起来,恍惚中,我看见神龛上香烟缭绕烛光生辉。突然一阵
风刮过,烛光摇曳,左边的那只蜡烛熄灭了。没有人注意这个细微的情节,但我却有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男左女右,熄灭的那只蜡烛是代表我的。
当夜李媛媛与我同床,我没有碰她一个指头。李媛媛兴致很高,她说将来我接客的
收入就是你家的了。我感到一阵恶心,我感到嫁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头畜牲,我决计要
逃离村庄。
B
《逃亡》之六
李媛媛像是李程他过来的鱼饵,正式地进入我的家庭。李程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
暂时不管我的去来。
灾难要来不来之际,我一直处在惊恐之中。灾难既然来了,我反而踏实起来,病情
日见好转。李媛媛从生下来至今,都没有干过粗活,终日陪坐在我床前,挑逗我于夫妻
之间的事情,我说你过去总是这样挑逗嫖客的吗?李媛媛没有回答我,但看得出她的脸
上漾溢着甜蜜的回想。这种时刻,我感到恶心,我觉得李媛媛实在丑陋,鼻梁像平展的
乡间大路,眼睛像一潭死水,空长了粗手大脚却不能从事乡间农事。这样一个粗人反而
于了许多最需要细心人干的活路。我心里滋生一股恨意,我想我的父亲,能够舞文弄墨
的父亲,怎么给我订了这门亲?父亲一定是被李程灌醉了酒,才订下婚事的。
我不理会李媛媛的挑逗,于是她便摔忱头砸镜于。李媛媛说你不是男人,你的那个
怎么那么没本事,我嫁给你倒大霉了。我说你痒了你可以回你们家去抱别的男人。李媛
媛说你实在不行了,我也只好那样。李媛媛说话像唱戏,声震瓦屋,一点也不顾忌我家
里还有母亲和妹妹。
几日吵闹之后,母亲也有些不耐烦了。母亲想不到娶进家门的不是媳妇,而是小祖
宗。往往是母亲叫吃饭之后,李媛媛才摇到桌子边吃饭。一天中午,李媛媛说妈,秋雨
他不像个男人,我也不能闲着没事干,你让我接客吧。我端起菜汤朝李媛媛的身子泼过
去,我说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你真是三句不离本行。李媛媛大声嘶喊,从桌边直起身,
被汤水浇过的衣服紧紧贴到她的肉上,她的颈脖处红了大片。李媛媛说烫死我了,说完
便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并且头也不回地迈出大门,朝她的家走去。母亲说你闯祸了,
我说我早就想闯祸了。
这个闯祸的中午,我逃出了村庄。我朝峨城的方向走了一会,觉得峨城虚无飘渺可
望而不可及。犹豫之中,我拐进了去汪村的道路。我家的那头牛仔就卖给汪村的冯瓦匠,
冯瓦匠还没有彻底付清我家的牛钱。母亲常说冯瓦匠是个好人,他侍候那头牛像侍候他
的儿子。
A
戏班开始排练秋雨的剧本。我看见秋雨高兴地走进了汇美照相馆,照相馆里窄小而
且充斥着霉烂的气息。秋雨在这窄而霉的相馆开心地笑了一下,算是为剧本的初步成功
留个纪念。
秋雨出了照相馆,再往橱窗里望那些放大的美人,秋雨看见华丽被钉在橱窗里,正
迎着秋天的阳光微笑。秋雨说陈老板,请你把那张照片取下来。陈老板鼓凸双眼,像一
只青蛙惊讶地盯着秋雨,陈老板说为什么?她是你什么人?秋雨朝玻璃板拍了几下,说
你取不取?不取我砸烂你的玻璃和柜台。告诉你,今后再不准挂她的照片,她是我老婆。
陈老板拉开玻璃,伸手去取照片。陈老板说她不是戏班的演员吗?怎么是你老婆?秋雨
说我们刚结婚,哪天还要来你的相馆照结婚照。陈老板把照片递给秋雨,说欢迎你来欢
迎你们来。
晚上,华丽下楼想到厨房里找点吃的解馋,华丽路过秋雨的窗口,听到秋雨在叫她
的名字。华丽找了个漏光的门缝,往秋雨的房里看,华丽看见秋雨对着那张照片一遍又
一遍地说:我请求你原谅,华丽,那晚上我喝醉了酒说了脏话,你能原谅我吗?华丽。
华丽觉得秋雨像是在背台词,神色慌张动作生硬。一会,秋雨把照片轻轻地贴到脸上,
秋雨在相片上猛啃了两口。华丽的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在跑,华丽不知道逃走或是去要回
那张照片。犹豫不定的华丽举起犹豫的拳头,擂响了秋雨的房门。
华丽走进门,那张照片已经不见了。华丽说请你把照片还给我。秋雨说你说刚才我
拿照片做什么了,我就还你。华而返身欲走,秋雨挡住华丽的去路,顺手关上房门。华
丽左冲右突想扒开秋雨走出房间,但秋雨像一堵墙封住门口。华丽说你放我走,你让我
走。秋雨猛地抓住华丽舞动的手,把华丽拉到怀里,闪电般在华丽的颈脖上啃了两下。
华丽扬起右手,掴秋雨一声脆响。华丽说我告诉班主去。秋雨像被抽了筋骨,软坐到地
上。
华丽哗地拉开房门,秋雨说你要告诉班主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我也没前途了,能在
我爱的人面前死,值得。华丽看见秋雨从板缝里拉出一把明亮的剃头刀,架在他的脖子
上。华丽说别演戏了,这吓不倒我,如果你真敢割一刀我就不姓华。华丽刚迈出左脚,
便听到身后一声轻叫,秋雨倒在地上,脖子被鲜血染红,秋雨像一只没有杀死的鸡抽搐
不止。一切都像是演戏,华丽不相信地叫唤秋雨——华丽的惊叫声把戏班的人都叫拢来
了。
事件促成了秋雨和华丽的爱情,深秋的某个中午,华丽背着双手走进秋雨的房间,
华丽一直走到秋雨的面前才亮出手里的礼物。华丽先是从纸包里取出一条灰色的围巾,
然后又取出一块怀表。华丽把围巾围到秋雨的脖子上,华丽说这样就看不见那条为了爱
情割伤的疤痕了。秋雨听了很感动也很激动,秋雨把华丽摔倒在床上,想干不该干的事。
华丽朝门外指了指,秋雨看见余艺从门外走过,还故意咳嗽了几声。秋雨说峨城真是小,
连我们作乐的地方都没有,到处都是眼睛。华丽从床上站起来,把怀表放进秋雨的口袋
里,华丽说现在这块怀表贴在你的心窝上,你记住那嘀吩嗒的声音就是我的心跳。
秋雨紧紧攥住华丽的手,建议到照相馆去照一张合影。华丽说也不能太招人的眼光
了,你先走我后到。到了照相馆,陈老板还记住秋雨,陈老板说这回你们真的结婚了?
秋雨和华丽都会意地笑了一下。照完相,秋雨更接捺不住自己的激动,说无论如何,今
晚得找个地方。华丽说让余艺知道了,我们都被开除。秋雨说他不会知道,我们出城去,
城外那么宽的田坝那么多的禾草,谁也看不见我们。
秋雨站在秋夜的城门下等华丽。秋风已经凉了。城外荒草萋萋,许多蚁虫仍然顽强
地高喊着。秋雨梦想今夜完全拥有华丽,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即将来临。但华而迟迟不来,
秋雨整整站了两个小时,夜露打湿他的脚背,城市的嘈杂退远,有晚桂花的暗香穿过世
俗飘来。秋雨想自己真是不幸运,许多事情总是在节骨眼上出了差错。
秋雨回到戏班才知道余艺已经控制了华丽的行动,余艺房间的灯今夜格外明亮,华
丽坐在余艺的面前,聆听他的教诲。余艺对华丽反复强调:为了你们两人的前途,希望
你隔秋雨远一点。我这人并不呆板,平时你们一道排戏打打闹闹,作为青年人这很正常,
我也是那么打闹过来的。但你们决不能走火入魔,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特别你是我的
台柱子,你要自重。后来,华丽对秋雨说余艺那夜抽了差不多一盒劣质香烟,我实在受
不了那股香烟味,想跑开但我不敢。
B
《逃亡》之七
我逃出村庄暂时寄居江村冯瓦匠家。李媛媛到她父亲面前告状,说我虐待她鄙视她
回避她抛弃她。李程听后又咔咔咔地捏碎了一个茶杯,李程说他竟敢用汤烫你?他竟敢
丢下你跑了?我李程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李程坐一乘体面的轿子进入峨城,寻找我的下落。那一夜李程掏钱在春江楼置办三
桌酒席,宴请峨城的三教九流。李程面带喜色,早早地到酒楼恭候客人,目的是想在城
里人面前露一回阔气。但是李程很失望,他邀请的三桌客人最后只稀稀拉拉来了七个。
李程无心招呼客人,自顾问头喝酒。渐渐地酒上了脸,李程开始大声说话。李程说到处
都在说我有梅毒,避我就像避瘟疫一样,但你们七位怎么敢来?你们不怕梅毒吗?客人
们都目瞪口呆,不敢说话。李程接着说今夜,我要你们几个作证,看我有没有梅毒。李
程说着从裤裆里掏出那个东西,然后走到旁边的酒桌,对着满桌的酒菜撒尿。店老板冲
过来,说李老板,何必呢?这太不雅观。李程说不关你的事,这三桌酒席是我订的,我
有的是钱,我作践得起,你少管闲事。李程的尿很有力度地落在盘碟上、桌子,上,一
盘肥大的扣向被尿水冲得七零八落。李程回头对着那些尴尬的客人说怎么样?我李程没
有病吧。客人们都站起来,准备下席。李程说你们都别走,我还有话说,客人们只好又
坐了下来。
李程走到另一桌酒席边,说这一桌也是我李程订的,既然没有人吃,我也不能浪费。
李程微微弯下腰,对着每一盘菜都吐了一泡口水,最后口水吐干了,他便朝菜盘里擤鼻
涕。忙完之后,李程回到原来的位置,说各位,请你们来有两件事拜托,一是我女婿秋
雨跑了,一旦有他的行踪,请各位通报一声;二是望几位转告一下其余我请到而没有赴
宴的小人,说我李程没有梅毒,叫他们不要狗眼看人低。我李程虽然不住在城里,但我
可以那么作践饭菜,他们谁敢?李程说完精神抖擞地离了酒桌。李程说各位慢饮,失陪
了。客人骚动一会,重新摆开架势喝酒,有人说别跟一个乡巴佬斗气,不吃白不吃。
李程坐轿连夜赶回嫖村,无数火把照亮了轿前轿后的乡间大道,轿子仿佛是浮游于
火苗之上的宫殿,明晃晃地进入嫖村。李程的轿子没有停到他家的门口,而是径直地飘
向我家。母亲在嘈杂声中赶出大门,站在火把照耀的光明里,双腿不争气地抖动。李程
把在城市里憋着的气,泼洒到母亲的头上。李程说我现在找不到你的那个癫仔,但我有
办法叫他回来。既然他不喜欢媛媛,我就把媛媛接回去。我为这桩婚事操碎了心,不仅
破费了,还赶到城里去受气。大家已经不成亲戚了,有话就直说,你必须备足猪牛,赔
我那天的五十桌酒席。你的这个忤逆之子,真会给你争气。
那一刻,麻木了的母亲听到嘈杂声走远,突然苏醒过来,双膝落地,仰天呼号。李
程从黑夜中突出,带着满意的神色走进黑夜。母亲的哭声像卡在喉咙,出人意料地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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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之八
太阳每天都散漫地升起来,火热地沉下去,夏天已经很像夏天了。李程突发奇想,
要在嫖村附近找一块好地。李程无病无灾,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寻找墓地的真正目的,而
我则把李程的行动看成是一场阴谋。
李程像一只狗跟随地理先生在田坝和坡地走来走去,人们看见他们走累了就趴在田
边喝水。三天之后,地理先生指着我家的一块水田,说嫖村最好的墓地就在这里,但得
打一个井架罗盘定个方位。
我家水田确实是一块好地,差不多人高的稻禾齐刷刷地长起来,禾梢都裂开笑口吐
出串串稻穗,再过二三十天,母亲就可以收割粮食。但李程不管这些,他像对待茅草一
样对待我家的禾苗。四个佣人在他指使下,放干了田水,然后举起刮子和锄头,开始挖
井。禾苗在他们的脚下倒伏,稀泥被他们刮起来。母亲闻讯后跑到田边,禾苗已被糟蹋
得像一团鸡窝。母亲跳进稀泥里,去抢一个佣人的锄头,佣人顺势一推,母亲整个陷在
泥汤中。母亲说禾苗你们糟蹋了,我们吃什么?你们糟蹋粮食,要挨天打雷劈。站在田
边袖手旁观的李程,说我要你这块水田,那五十桌酒席不要你赔了。母亲说酒席是你自
己办的,怎么要我陪?你还没有死,忙着找坟墓干什么。李程说:人说死就死,很难说
的,你看哪朝皇帝不是在自己最鼎盛的时候,就修好了坟墓。
母亲抱着稻禾有气无力,母亲最终滚到了佣人们的锄头下。佣人们无法下锄,都拿
眼光看李程,李程说把她抬出来。四个佣人攥紧母亲的手脚,像抬一个死人把母亲抬到
田边。沾满稀泥的母亲,像一捆干柴直挺地躺在地面,已经没有爬起来的气力。
母亲被打、水田被强占的消息传到汪村,我操起冯瓦匠的斧头,准备奔回村庄报仇。
冯瓦匠用铁钳似的手卡住我,说你去找一个人,他或许能扫平李家,为你报仇。
A
初冬的气候最先是落在城外的那些草木上,城外到处树黄草枯。我看见一匹黄色快
马从远处朝我飞奔而来,黄马由小变大,近了我才看清马上坐着李程。离那一次进城已
一年有余,城市几乎把李程忘记了,但他作践酒席的举动,仍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李程这次单骑入城,是因为他有了秋雨的确切消息。
我常常看见秋雨在与华丽谈情说爱之余躲进小楼,写一部叫做《逃亡》的小说。秋
雨慢慢地适应了戏班和城市的生活,热心排戏和演出,对自己的处境开始有了一点小得
意。但秋雨不知道,李程正向他靠近。
李程骑马路经李三钉马掌的铺子,看见李三站在门口控手,李三的身上穿得十分单
薄,冷风似乎随时都可以刮倒他。李程勒马停在李三的脚前,李三没有抬头,目光死死
地盯在马蹄上。李三说老板,钉马掌吗?李程高坐在马背,说你抬头看看我是谁?李三
扬起头,像面对炽热的阳光微眯双眼,然后摇了摇头。李程说你真不认识?李三还是摇
头。李程说李三呀李三,你怎么那么固执,我已经不是二十年前敲你家门的李程了,我
现在很有钱,你说你认识我不吃亏。李三说我真的不认识你呀。李程说你烧成灰我都认
得,你屁股上有颗痣,你敢进屋脱裤子给我看看吗?我倒真要看看你是不是李三。李三
说我头发都花白了,怎么会让你看屁股。李程说从前我们都还小,我们一起放牛游水、
李三的眼皮微微动了动,说你钉不钉马掌?不钉你就走开。
李程想这人真是没有药救了,于是牵马离开铺子。李程伸手进口袋捏住几个钱,想
丢给李三,但看见李三一副麻木的神态.便松开手不作施舍。
李程托人把余艺请进春江楼,李程似乎对这个酒楼有特别的感情。这次李程只请峨
城中学的潘校长陪饮,在两个书生面前,李程也装得有几分儒雅。李程说我是个粗人,
只有钱没有学问,我想过了钱人人都能有,人死了钱也是带不走的,我请两位来是想叫
你们给我出个主意,怎样才能在城里留个好名声。余艺和潘校长只顾碰杯饮酒,一时拿
不出好主意。李程说建一所小学行不行?就叫李程小学。潘校长目光明亮了一下,随即
黯淡。余艺说你拿钱建小学,还不如拿钱来养我的戏班。李程说我养不起,给你班主几
个钱倒是有的。你想想我养戏班能身后留名吗?
桌上的菜凉了,李程叫厨子撤下去热热,酒一杯比一杯碰得响,三人的脸都像贴了
红纸。余艺说身后留名,那是虚的。你如果真要办事顺手,玩峨城一个乾坤颠倒,你就
开一家妓院。当官的和当兵的,文雅的和粗俗的都喜欢这个,你只要好好地招待好那些
大人物,最后他们都听你的。潘校长突然来了兴致,说干这个你比较适合,地盘由我来
落实,如果真的办成了,你得关照我和余班主。余艺说到时我是经常光顾的,你千万别
厌烦。李程说怎么会呢?但你得帮我一个忙,开除秋雨。余艺说他很有前途。李程说这
我不管。余艺说我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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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之九
冯瓦匠对我说后山有一伙人马,领头的叫王大脚,他们像一阵风常常席卷那些富豪
之家,也许他们能为你报仇。我说我碰碰运气。
按照冯瓦匠的指点,我进入汪村后山的丛林。我出发的时候天正下着蒙蒙小雨,细
雨淋湿了我的头发和我肩上扛着的斧头。事实上,从一听到王大脚这个绰号开始,我就
喜欢上了他,我把他想象成古代劫富济贫的好汉,我预感到李程的末日就要到了。
在到达王大脚栖息的古庙之前,我反复地把李程砍了几次,李程的脑袋在我的斧头
下开成无数细小的花瓣,花瓣在我和王大脚的吆喝声中飘落。李程的头像一支蘸满红墨
水的秃笔,在我眼前舞来舞去,我快意地看着王大脚的手下,点燃了李程家的木楼,李
程顶着血肉模糊的脑袋,纸片似地飞入火海。我在假想中忘记了路途的艰难,克服了那
些路途的藤蔓,终于我看见了那座古庙。
古庙的上空是一片明朗的天空,这时我才注意到雨已经停了。几珠浓密的大树像几
团黑夜宠罩着古庙的四角,瓦檐上长满暗绿的青苔。我听到女人的尖叫声顶破灰暗的瓦
片,跳出屋梁,声音愈喊愈凄厉,最后变成绝望的呜咽。
我被人领进古庙拜见王大脚,我看见王大脚双手插进松弛的腰带,从一个小房走出
来。王大脚像是刚吃足了一顿酒饭,脸上铺满知足的神色。王大脚说你要我帮你洗劫李
程家?我说是的,李程家金银干两妓女成群,如果动他一家伙,你的手下可以解馋。王
大脚把他的两只大脚架到桌面上轻轻地抖动着,我看见他的脚像两片宽大的笋壳,脚板
底结了一层厚实的老茧,人们都传说这双脚无论春夏秋冬都不用穿鞋子,这双脚可以踩
刺踏刀,可以在荆棘密布的山;司来回飞奔,现在我相信这确实是一双神奇的大脚。小
房里突然又响起女人稚嫩的哭声,王大脚用脚敲了敲桌面,说你找错人了,我刚刚操的
那个姑娘就是李程派人送来的,还是个黄花闺女,你想不想见见?我说我不想见,我告
辞了。王大脚说不光这个姑娘,连舒卉我也操过,我对李程下不了手。我说土匪,你是
个十足的土匪,我找错人了。王大脚把脚伸到我的嘴边,在我的嘴巴上捏了一把,我闻
到一股腐肉的味道。王大脚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说土匪。王大脚说小心我踩扁
你。我看见王大脚招招手,有几个喽罗把我高举起来,然后又狠狠地砸在地上,疼痛传
遍我的全身。我看见王大脚走到我身边,抬起右脚对准我的阴部,大概是想一脚踩断我
的香火。我说饶了我吧祖宗,我是李程的女婿秋雨。王大脚的脚僵在半空,然后轻轻地
落在我的鸟仔上刨了刨。王大脚说看在我操过李媛媛的份上,我饶你一次,滚吧。
我感到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我连滚带爬逃出古庙。回村的路上,我不停地吐着口
水,但是我的口水吐干了,仍然吐不去那双大脚留在嘴边的臭味。
B
《逃亡》之十
我独上后山拜见大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程的耳朵,李程想不到还有人敢在背后
算计他。
母亲听到一阵惹事生非的脚步声自天而降,停在我家的大门口,母亲知道李程来了。
母亲拉开后门,步入迷乱的乡间小路,母亲像一只黑蜘蛛愿意结网于角落,远远地逃避
李程。李程听到后门逃跑的动静,便跨过我家那些他烂熟于心的门槛,追了出去。李程
顺势在我家的门角捡起一根细长的竹条。母亲在小路上转过来转过去,李程像个猎人紧
追不舍。
李程对准我母亲瘦弱的脊背刷了一鞭,母亲迅疾瘫软在乡间小路上。母亲说你要杀
人吗?李程说我要操你。母亲说你是畜牲,人怎么能和畜牲睡觉。母亲挣扎着站起来,
继续往前走。李程手持竹鞭,像一位家长不紧不慢地跟随我的母亲,竹条恶毒地落母亲
的肩上、腰上和屁股上,李程走一步刷一鞭,竹条像一种节奏。母亲不敢往家走,只在
我童年时爬过的蛛网般的小路上穿梭。李程说以前你都给我操过了,现在为什么怕羞了。
母亲说以前我们是亲家现在我们是仇人。李程说只要你不怕痛,你就这么走下去吧。竹
条击打母亲的噗噗声愈来愈响亮,李程和母亲的对话穿插在竹鞭声里,嫖村的大人和小
孩被这种声音吸引出来,站在高处耐心地看李程和我的母亲以及那条细小的竹鞭。慢慢
地,母亲的全身发冷似地颤抖起来,嘴唇开始发白。母亲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李程说因
为你养了个逆子,他还想算计我。母亲在李程竹鞭的催促下,走回我家的后门,人们看
见李程把那条竹鞭插在我家的门框上。
李程把我母亲推到妹妹坐着的藤椅面前,说脱,把衣服全都脱了,嫖村人都靠这种
事情吃饭,今天我要好好教一教你的女儿。你的那个道子因为当初我没有教教他,所以
现在他看不起嫖村人,他看不起嫖村就是看不起你们母女。母亲的目光沉重地落到妹妹
的脸上,母亲说萍,你走开,妈没办法。妹妹在藤椅里挣扎了好久才站起来,妹妹准备
走开,被李程一把推回到藤椅里。李程说你好好地坐着好好地看一看。
母亲被李程扳倒在妹妹的脚前,像猪狗一样于那种事情,妹妹紧紧地锁上双眼,再
也不想睁开。妹妹和母亲的哭声响成一片,母亲的声音逐渐微弱绝望,妹妹觉得母亲的
声音像把刀扎进她的心口,好像被强奸的是自己而不是母亲。
妹妹再次从藤椅里站起来,爬过面前的肉体和哭声。李程说你去告诉秋雨,说我操
你的妈了,你去呀,一个跛子,你能走到哪里去。
妹妹和她的拐杖斜着出了大门,妹妹在村头叫了一乘滑竿。妹妹坐上滑杆时,听到
母亲的绝望声穿越村庄,向她扑来。
A
天气像刀子剃着人的骨头,我看见我的上空飘下了轻薄的雪花。秋雨和戏班的演员
们已经排练好秋雨写的那出戏,准备在春节前后热热闹闹地演十几场。
秋雨最先走进木楼前的雪地,秋雨看见那些枯枝败叶都被晶莹的雪包裹着,脚踏上
去脆生生地响。秋雨想整个峨城现在部很干净,只可惜没有鸟声,那些早上的鸣唱好像
被雪冻结在某个地方了。
余艺双手整着脖子上灰色的围巾,从木楼走下来。秋雨说这么早,班主往哪里去?
余艺双脚在雪地上来回地跺,余艺说秋雨,你被开除了。秋雨的嘴张成一个休止符,好
久了嘴里才吐出声音。秋雨说我得罪你了吗?余艺说没有。秋雨说我不称职吗?余艺说
没有。秋雨说那为什么?余艺说不为什么。余艺弯腰从地上捧起一团雪,在手掌里搓,
雪从他的指缝里筛落到地上,秋雨发觉余艺手里没有拿他的两颗石球。余艺不敢正视秋
雨,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雪,从秋雨的身边绕过去。
秋雨的泪水不争气地滚了出来,秋雨想我还没有混成个气候,我还没有报仇,看来
我始终不是李程的对手。这时秋雨听到了猛烈的鞭炮声,李程的禾卉楼开业了。禾卉楼,
禾卉楼。秋雨反复地念着,禾是程字的部首,卉是舒卉的卉,他们真是天生一对了。秋
雨双手捧起一捧雪扑到脸上,泪水和雪水交融在一起。
第二天排练,秋雨仍然站在剧情的边缘,看另外一个演员顶替他演仇宇,秋雨对于
木楼恋恋不舍,秋雨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他的剧本。华丽和秋雨站在一起,华丽拒绝换装
拒绝上场,对余艺无声地抗议。余艺说你不演剧中的圆圆,我可以再找人演,但你不演
戏你到哪里吃饭哪里睡觉哪里领钱?你自己选择吧。
为了生计,华丽再次进入角色。戏班断了秋雨的伙食,秋雨靠华丽施舍过日子。秋
雨明显地瘦削了,慢慢地神情也变得恍惚。
那年冬天,我看见秋雨在街巷里无所事事的闲荡,秋雨常常驻足于汇美照相馆的橱
窗前,长久地观看那些人头像,有时秋雨突然解下他的围巾,去擦拭橱窗的玻璃。陈老
板总在秋雨拭擦玻璃的时候,朝秋雨竖起一根肥壮的大拇指。
夜晚到来秋雨变得异常敏感异常清醒。秋雨和华丽设计了几种逃跑的方案,最后皆
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又推翻了。秋雨说其实复杂的事情也很简单,我们就手挽手走出峨城,
根本不会有人阻挡我们。华丽说出城了又往哪里走?秋雨说延安,现在许多艺人都往那
里去了,将来我们再杀回来。华丽说延安很远吧?秋雨说再远的路我不怕,就怕在这里
受罪。
秋雨未免太天真了,我看见秋雨和华丽不带一针一线,来到城市的出口,黑暗中闪
出两个人把华丽拦住。秋雨认出拦住华丽的那两个人正是在嫖村阻拦过他的打手,秋雨
说你们怎么管闲事管到城市里来了。其中一个打手说你可以走,但她不能走,现在余班
主正在禾卉楼等她。秋雨在城门口游荡一圈,又折回城市,秋雨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城市只需要华丽而不需要他,他已经显得多余显得无足轻重。
秋雨在自我诘问和等待时机中进一步消瘦。秋雨开始吞吐大量的劣质香烟。秋雨写
的那出《春江水》在他逐步加剧的咳嗽声中成熟,开始在峨城公演,街头巷尾贴满了演
出广告,《春江水》给峨城的岁末增添了许多兴奋。
秋雨喜欢坐在剧场的最后排,观看剧中的仇字如何一把火烧了黎成苦心经营的充满
罪恶的木楼,秋雨觉得火烧黎成最能解心头之恨,每当幕后响起毕毕叭叭的大火声,秋
雨便露出会心的微笑。秋雨似乎是离不开这出戏了,凡是演出《春江水》秋雨每场必到,
秋雨甚至于忘记回家过年。秋雨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十多天日子,直到李程在嫖村过完正
月十五之后进城,秋雨又才面临困难。
B
《逃亡》之十一
我看见一乘滑竿停在冯瓦匠的草棚外面,我带着满身瓦泥走出草棚。我看见妹妹的
脸瞬间变形并且挤出一串哭声。我叫力夫把妹妹扶进草棚,我间妹妹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打断妹妹伤心的讲述,我知道我的家庭因为我而正在受难。我说妹,如果我死了,
你和妈怎么办?妹妹说你要于什么?我说今夜我就回嫖村,把李程劈了。妹妹说不行,
你不能去冒这个险,你要活着侍候妈。我是个废人,用我的命去换李程的命值得。我说
你有什么主意?妹妹沉默不语。我说你的腿不方便,你怎么对付得了李程。妹妹说给我
一包毒药,如果运气好不被发现,我还能活着。
冯瓦匠煮了一锅稀饭招待妹妹和两个抬滑竿的力夫。我手里攥着毒药,但我下不了
决心把它交给妹妹。妹妹不吃不喝可怜的望着我,妹妹十岁的眼睛布满血丝,我再也看
不到妹妹那双清纯的眼睛了。
冯瓦匠的意思是先让妹妹带走那包毒药,见机行事。我把毒药塞进妹妹的裤兜里,
我说你要小心。妹妹拄杖而行,我像一根木桩呆站在瓦棚里,眼前朦胧虚幻,什么也看
不真切。妹妹娇小的身影在朦胧之中渐渐清晰,我觉得妹妹的腿似乎不是疾病致残,而
是灾难把她压跛。我追上妹妹把她从滑竿的坐椅拉出来,我伸手去抢那包毒药,我说我
不能让你去挑这个担子。我撕破了妹妹的裤兜,抢回那包毒药。我说你先走一步,我自
有办法。我加倍付给力夫们工钱,妹妹在哭声中上路。
妹妹的滑竿在江村和去峨城的交岔路口被李程的手下阻拦。李程的手下打跑了力夫
砸烂了滑竿,说一个跛子,也想逞强,我看你现在怎么走回村庄。妹妹被遗弃在回村的
路上。
B
《逃亡》之十二
妹妹坐上滑竿之后,我便怀揣一盒洋火钻入另一条回嫖村的小路。这条荒芜的小路
是牛踩出来的,上面堆满了奇形怪状的牛屎。天气闷热,牛屎上结集成群的苍蝇。我在
牛路上小心穿行,同时又在牛屎的包围中遐想城市。我想我不能指望王大脚,也不甘心
沦为泥瓦匠。
我凭借黑夜的掩护,偷偷潜回我家。母亲惊问妹妹的下落,我才知道妹妹还未到家。
我于是在黑夜中摸索行进,沿着去汪村的大路寻找我的妹妹。出村十多步,我便看见了
在路上爬行的妹妹。妹妹在我抱起的瞬间,沉入昏迷,妹妹似乎是再也不愿醒来了。
母亲执灯照看妹妹的伤势,我看见妹妹的双膝以及腹部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妹妹是
用她的毅力爬回村庄的。母亲为妹妹细心地敷伤,我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返身出门。我
被嫖村浓密的黑夜淹没,我朝着我的目标游动。
我潜伏于草丛,等待时机行动。夜虫的鸣唱围困我,寒意蹿过我的脊背,山林猫头
鹰的哀嚎一声长过一声。我钻出草丛,身子突然变得僵硬,我的手脚仿佛不是我的脚,
它们此刻正在脱离我的大脑。但是我还是钻到了李程家屋后的草堆里,我的衣服已被汗
水浸透。我看着嫖村鳞次栉比的房屋,捏洋火的手开始抽搐。我一连划了五根洋火,都
没有把草引燃,我害伯连天的大火毁灭整个嫖村。我头一次感到我成不了英雄而只能成
为狗熊,因为我骨子里的柔弱决定了我。犹豫使我失去了一次报仇的机会,我被李程家
的打手擒住了。
他们把我捆到李家门前的木桩上,许多咒骂和拳头都擂向我。我感到我的肋骨快要
折断了,我的头似乎已经裂开。我觉得只要是血肉之躯都很难承受这样凶狠的打击。我
产生了一丝后悔,后悔自己没有逃往峨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应该如此冒失。他
们的拳脚变得稀疏了,我的身子格外疼痛,恍惚之中我见李媛媛夹杂在咒骂的人群里,
表情有些特别。我微弱地叫了一声:媛媛,救我。李家的左邻右舍及时赶到现场,他们
用指头点着我的鼻子骂:你想死呀,你——你这个毛头小伙真不知天高地厚,火烧起来
我们全村都得完蛋。许多人开口附和,仇恨再次形成漩涡。在我又将面临毒打的时刻,
李媛暖扑向我。那些围观的人打着哈欠散开,我被关进一间窄小的屋子。
我躲在小屋里反思我的行动,觉得硬斗是一种愚蠢的举动,我永远也不是李程的对
手。我如果进入城市谋到一份差事,或许将来有打败李程的可能。在我被关押的日子里,
我的脑海常常浮出城市的楼阁,虚幻的街道和小巷。峨城路途遥远,城市可望而不可及。
A
李程早早地吃过元宵节的晚饭,连夜坐轿进城。李程看见他的禾卉楼灯火通明,门
前人来人往便命令轿子转弯,直接往剧场去。李程知道年前年后半个月,禾卉楼生意兴
隆平安无事,所以想到剧场去消磨时间。
秋雨看见李程走进剧场,心里就直打鼓。戏到中场,李程对着舞台叫道余艺呢?余
班主呢。有嘴巴凑到李程的耳边嘀咕,剧场刮过一阵骚动。李程的脸扭向后排,所有的
脸扭向后排,秋雨像一只过街老鼠跑出剧场。秋雨听到身后滚过李程粗壮的骂声,李程
说又是这个野仔,他竟敢作践我,你们给我教训教训他,然后把他丢出城去。
秋雨听到脚步声像急促的阵雨朝他逼近,秋雨感到乏力气紧,那些平时熟悉的巷道
变得十分陌生,人群树影楼台,—一后退,慌乱中秋雨跑进了禾卉楼。秋雨碰开一扇门,
看见余艺和李媛媛正在床上做事,秋雨略有些吃惊,床上的人也都停止了动作。秋雨带
着喘息和惊慌钻进床铺底,秋雨听到床板之声很富于节奏。李媛媛双手箍紧余艺的腰,
要他继续来,不要急于起床。追赶秋雨的打手把头伸进屋门,被李媛媛噼里啦啦地骂走
了。
秋雨顶着满头的蛛丝从床底钻出来,李媛媛伸手去拍秋雨头上的蛛网。秋雨和余艺
四目相对,都心思重重地坐着不说话,两人各自从衣兜掏出香烟,叼进自己的嘴里。秋
雨最先打破僵局,秋雨说我一直敬重你,佩服你的才华,我满以为可以跟你学许多东西,
将来混出点样子,但是你把我开除了。你开除我是因为你有难处,我不恨你,但我万万
想不到,你也光顾这种地方,也满肚子坏水,也干这种嫖娼的事情。你不是有老婆吗?
你怎么不睡跑来睡我的老婆。你既然睡了我的老婆,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余艺说说吧。
秋雨说让我带华丽走。余艺说你喜欢她你就带她走吧,今夜你们就出城,不要再让我看
见。
余艺大口大口地吸烟,浓浓的烟雾罩住他的脑袋,似乎整个头都即将化作烟尘。秋
雨转脸对着李媛媛说,今生欠你的来生报答,你帮忙帮到头,放我和华丽出城。李媛媛
说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我成全你们,其实我什么都好,不好的就是因为我生在嫖村。
秋雨不敢多看李媛媛一眼,秋雨想这个我最讨厌的女人,救了我两次性命。
B
《逃亡》之十三
我被关押的时候我对李程说我愿意跟李媛媛过日子,但我必须跟李媛媛谈一谈,我
有许多话要问她。李程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和李媛媛被安排到当年李程向舒卉求爱的屋子里,桌上点了一盏油灯,几只飞蛾
在灯苗里扑腾。我看见李媛媛严肃地坐在桌子的那一边,很难得地安静,李媛媛似乎是
成熟了许多。窗外是墨黑的夏夜,那些我熟知的远山近树全都被黑色抹平了。李媛媛的
右手不时在头发上橹一下,然后又放到膝盖上。我说媛媛,你出嫁的那天还像个小孩,
在轿子里嘻嘻哈哈地和那些孩童逗玩。李媛媛睑上飘过一阵红,李媛媛似乎有些感动,
李媛媛说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全忘了。我说这不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怎么记不得了
呢?我爹撒手走了,我妈命苦我妹残疾,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你可怜可怜我。你现在
知道结婚不是件简单的事,老人们都说姻缘是前世注定的,我们没有缘份何必扭在一起。
李媛媛说我没有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是嫁不到男人,我说你爹他硬要逼我,他害得我家
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过,这些你都看见了。从前的,我不再计较,将来也不找你家麻烦,
看在我们拜过堂的情份上,你放我走。
李媛媛没有吭声,依然坐在灯影里。我说我走了。李媛媛似乎没有反应。我打开后
窗跌入黑夜,我看见李媛媛伸头出窗目送我。我跑了好远,突然听到李媛媛在窗口边叫
她爹,说秋雨他跑了。
A
峨城的元宵之夜灯火通明,那些高挂的灯笼和时断时续的炮声,驱赶了冬天的寒意。
李媛媛把秋雨和华丽送出城门,我看见余艺匆匆赶来。秋雨说你来做什么?余艺说送送
你们。秋雨和华丽无限流连地回望一眼峨城,便顶着寒风上路。余艺说你们往哪里去?
秋雨说不用你管了。我听到秋雨轻声地说华丽,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你了。我到这
个城市什么也没得到只得到你。华丽说天气真冷。
我看见秋雨和华丽像两团城市排泄出去的粪便,愈走愈远,秋雨咳嗽声也渐渐低微,
一切都消融在黑夜和寒风里。
结构之外
我是谁?我是这座叫做峨城的城市,许多人已经死了我还活着,许多事过去了我还
记得。秋雨在城市里生活了一年多,所以偶尔我会想起他。虽然我再也看不到城市之外
的秋雨,但在禾卉楼在戏班,人们常常谈论秋雨,在我的地盘上,我还能够听到秋雨的
消息。
据说秋雨回到嫖村后便大病一场,身于比在城里时更为虚弱。秋雨在与疾病作斗争
的时光里.华丽天天跟他念一个新的地名,催促他上路。傍晚,人们看见华丽扶着秋雨
走出家门,在夕阳柔软的霞光里散步,看上去秋雨像一个老人,华丽却光艳无比。嫖村
人总喜欢对秋雨吐口水,他们瞧不起秋雨,因为秋雨当初鄙视嫖村,曾使嫖村一度感到
卖淫是一个肮脏的事,曾使嫖村人心里有过不舒服,所以他们现在加倍地报复他。
秋雨卧床养病,这让华丽百般寂寞,秋雨看见妹妹勤奋地锻炼行走,频繁地在嫖村
的各家各户出没。春末的一个下午,妹妹告诉秋雨,说华丽嫂子跟村上的姜疤脱光衣裤
睡觉,姜疤身子黑嫂子身上白,他们一连干了几次,很好玩,华丽嫂子干这事不收钱。
秋雨趁华丽熟睡的时候把华丽绑在床上,然后从后门的门框取下一根竹条,对着华
丽洁白的身子抽打。秋雨说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也不要脸。秋雨拼命抽打华丽,是为
了向嫖村证明他仍然仇恨没有原则的交配,证明秋雨和嫖村人不是一样的见识。渐渐秋
雨抽出了新花样,华丽的乳房和大腿小腹部烙上了纵横交错的鞭印,男人们为了争看鞭
印,拼命地向华丽扔钱。但华丽不为钱所动,只动情于姜疤。华丽在秋雨的抽打中变成
一位平庸的农村妇女。
秋雨发现妹妹有了窥视的癖好,在他抽打华丽的夜晚,妹妹总在板缝里朝他的卧室
张望。有时妹妹也伏在嫖村女人接客的屋外,长时间地伸脖于踮脚尖。某日中午,秋雨
从妹妹偷视的木板缝看妹妹,秋雨看见妹妹正在床上手淫,全身舒畅地扭动。秋雨像吃
食了一只苍蝇,吐出一口恶心的绝望的鲜血,病情加重。悲凉袭击秋雨,李程王大脚母
亲余艺李媛媛华丽妹妹和一些其他人物拉洋片似地从他脑海掠过,秋雨想原来人人都爱
干这事。秋雨擂了擂板壁,对妹妹说你怎么这样?妹妹在那一边说我怎么了?你不是同
样喜欢吗?你不喜欢你怎么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妹妹的嗓门粗大,好像是在谈论一件
光彩的事情。秋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跟李媛媛过日子就不会受这么多苦。秋雨
似乎被掏空了精气,再也没有出走的信心。
现在,你在地图上查不到嫖村这个地名,嫖村已改为瓢村。《峨城县志》云:瓢村
因该村座落在瓢形山谷而得名。瓢村历朝历代均是A省与B省的边贸村,商贾云集此地挥
金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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