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作者:高嵩
献给我自己。就象我把我自己全献出去了。
献给我的老师和同学。他们是我首先要感谢的。他们给我爱,却不曾希望换取
什么。当然除了爱。
献给我的父母和姐姐。他们是最自私和最无私的化身。
献给住在北京的人们。是他们给我启蒙,使我懂得了这世界除了爱还有很多东
西。
献给中国。谁让我生在这个地方。
献给人类。你付出钱财只能换来废纸,而你不用任何付出,却能得到最宝贵的
财富。
献给我的……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第二卷·人间
诺内 著
他从楼里出来,鼻子就开始发酸。面试失败了,也不能算失败,不过对方是这
么对他讲的:“你悬。”要招十个人,可报名的简历足有一尺多厚。他通过初选、
智力测试,再被允许来面谈,已经是相当幸运了。
“恕我直言,您好象对我不是很满意?”
“哦,没有没有,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是两个中国人分别对他面试。他特意
请了两天的假准备的英语用不上了。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我笔试的成绩?”
“是这样,一般这样的考试分数都不会给得很高,一般的得二三十分,得五六
十分就很好了,你考得不错。”还是没告诉他具体的分数。
他趁考官换人的时候偷偷翻看自己的考卷,上面写着62分,旁边画着一个“A”。
“我的人事关系现在还在厂里。”
“是吗,我们这里可是需要把档案放在人才中心的。”
“我知道,这没问题,现在厂里正在续签合同,我交一笔钱就可以走人。”
“他们不会卡你?你和人事部门的关系怎么样?”
“——起码不是很坏。”他犹豫了一下。
“但也不是很好?”
“人事科长很年轻,我跟他的关系还可以。”
“你两年换了两个工作,”其实何止,“你不觉得太——刚来一个地方,慢慢
熟悉了,和同事的关系也——然后又要——”
“我觉得可以从这反映出我很勤奋,而且渴望进取,一年时间在一个地方对我
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真正涉足计算机行业,也就是进入现在的公司才三个月。
对方的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说:“你是不是在我这干一年也要跑?”
“其实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是一个过渡,我的理想就是进入您这样的大公司,其
它一切工作都只是为这个目标作准备。”
“这项工作也许会很枯燥。”
“我认为会比较简单。”
“并不简单。”考官说了一个名词他听不懂。
“这正是我要进入您的公司的原因,我可以在这里学到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
“你比较喜欢计算机领域什么方面的工作?”
“我对很多工作都非常感兴趣,我还说不定自己一生的方向,我还年轻,我觉
得这正是我的优势,我想学很多的东西,再说,有很多最先进的技术也许我听都没
听说过,怎么谈得上喜欢不喜欢呢?”
对方的眼睛又眯了一下。看来马脚越露越长了。
“看来我的运气不是很好。”
“嗯,去年我们招得人多,招了好几百人,你肯定没问题,今年招得太少了,
我们需要高水平的人,你有介绍人吗?”
“没有,我可能在经验上不具竞争力,但我认为自己很聪明,也很用功,我会
让您满意的,这不比一般的公司,我真的非常想得到这份工作。”他几乎是在哀求。
“我知道,这次招聘前后至少也得一个月,我们会给你消息的,再见。”对方
永远是很和善。
他毕竟还能坦然地笑一下,和对方握了手。
一不留神,车就拐到这条又绕远又难行的路上来,去面试的时候也是这样,好
在他那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直着走?”“也行。”
司机的嘴这时不再闭着:“啧,刚才走错了,走德胜门就好了,然后斜着插过
去,就这个路口,什么时候都这样。”边说边熄了火,往后一靠,等着红灯亮一次,
往前挪一个车身的距离。他懒得支声,心里恨透了。
他没有一套能拿得出手的过冬的衣服。今天去面试是借的姨父的皮夹克。回到
姨妈家,表姐笑着对他说:“这下可先过足了的瘾了。”“哼哼。”他应付两下,
想起自己曾说过,进了外企,出门全打的,否则有损公司形象的话,就真的开心地
笑起来,“我困得很。”
“那你先到里屋躺会儿吧,呆会儿吃饭了叫你。”
他躺在床上,泪如泉涌,“哭吧,尽情地哭,只是不许出声。”他揣摩着刚才
的面试,觉得档案关系和“听都没听说过”那些话太诚实了。他想该不该给他们说
他事先想好的那段话: “Would you do me a favor? ”“What?”“I rea lly
need IBM, without her,I shall die.”“You fall in love with IBM?”“No,
not fall in love with IBM,but fall in love with a perfect girl,without a
perfect job,I would lose her either,forever.”他觉得还是不说对了。如果对
方是个老外,也许还可以。外国人就象上帝施恩于他的羔羊,会因为你的快乐而感
到快乐。可是中国人只有在倾听着你的脑袋被碾碎的爆裂声时才会感到心情舒畅。
“一群王八蛋!”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骂。
他还曾经设想过很多情况,甚至想象,如果对方胆敢对他有丝毫的蔑视,他就
马上站起来说:“如果有一天命运使我不得不成为希特勒,你就是那倒霉的犹太人。”
然后甩手而去,老外耸着肩转向旁边的人,嘴角一撇:“A Nazi”。
这话写下来很伤民族感情。他不知道人是否有在思想中犯罪的权力。
晚上坐在电视机前,他万念俱灰。难道真的要让他的灵魂伴着他的痛苦随风而
去?他诅咒电视上那些虚伪的面孔,觉得天下之大竟无一立锥之地。“不行!”衣
锦还乡,彩凤求凰的梦想破灭了,但他还是要去找她,马上就去,告诉她,他现在
还没发财,他买飞机票的钱是借的,可他终究是要成功的,她能从他那里得到的只
有幸福,发自内心的幸福。
于是他下定决心又开始写他的小说了。时间是一九九六年一月三十一日。
从哪里开始呢?他姨父退休了,有慢性哮喘病,身体一直不好。姨妈从来就没
上过班。在家里姨父总是听姨妈的。今天,姨妈又为姨父的医疗费不能全报销的事
生气,骂姨父不中用,看电视看什么都不顺眼。电视上演世界各国纪念金婚银婚的
老人来中国登长城。一位带队的年轻女人对电视说,只要有了家庭的和睦才会有什
么,只要有了什么就会有世界永久的和平。姨妈说没有一份好的工作,没有生活的
保障,哪来的家庭的和睦。
他很想把他们的话都记下来。他想这些都是日常生活的琐事,千家万户都是一
样的,写下来有人看吗?有一本英国人写的讲艺术之原理的著作,说艺术分为巫术
艺术和娱乐艺术,巫术艺术是为了激发人的情感,娱乐艺术是为了释放人的情感,
而这些都不属于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不具任何目的。他心说先不管这些,至少
他写的东西应该算文学作品,而文学作品当属艺术无疑了。他又问到底什么叫艺术
呢?拿绘画来说,现实中的一朵鲜花能算艺术吗?不能算。一张面孔能算艺术吗?
也不能算。但如果把它们画下来就成了艺术。艺术应该是美好的,但艺术的内容不
一定都是被人们称为美的事物。艺术的内容可以是特殊的,也可以是最普通的。画
一只苹果也可以成为艺术。画一个美丽的人可以成为艺术,画一个丑陋的人也可以
成为艺术,画一个不美不丑的人也可以成为艺术。他想艺术应该是同时具有共性和
个性的东西,是一种带有共性的个性,或者一种带有个性的共性。完全的个性是不
存在的。 世界上除了自己没人能够理解。 他不相信真理就掌握在这一个人手里,
“艺术”这个表示艺术内涵的字符是别人创造的,他没权力使用它。那完全不具个
性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想象不出来。没有个性是不是也是一种个性呢?说了半天
岂不都是废话。他想这就是文学作品很容易塑造各种形象的原因,怎么塑造都是艺
术。那到底什么叫艺术呢?艺术应该是一种通过美好的方式对现实的抽象。形式本
身并不是艺术。有些人类作品永世留传,被公认为艺术,有些则自生自灭,就不能
算艺术。那什么又叫“现实”?现实是思维以外的事物。文学可以说是对现实的抽
象,绘画和雕塑也都抽象现实,那音乐呢?声音是现实的东西,可很多声音组成的
旋律似乎是纯思维的。
他树立,推翻,树立,再推翻,绞尽脑汁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打算放弃了。艺
术简单地说,就是能带给人美感的事物,不管创作它的最初动机是什么。这不就是
“艺术”这两个字本身的含意吗?至于人的美感是怎么产生的,只能算作人生理机
能上的谜了。那那朵美丽的鲜花呢?他不想想了,就当它是大自然的艺术吧。
二月一日 星期四 晴
他七点十五分醒来,还是不着急不着忙地收拾床铺,吃饭。客厅里电视上在讲
一对流浪在北京的歌手。他跑过去,饭也不嚼了,细细地听。流浪,他也是这么感
觉自己的。他们说他们以前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艰难。女孩说她以前不懂歌,记者
问现在懂了吗,女孩说懂了。“你敢说!”他心里问。女孩说唱歌不在声音好坏,
歌应该用心去唱。女孩的牙齿不很齐,好象还拄着拐杖,这一切都阻碍了他们的成
功。女孩的歌声细而悠扬,真的是用心在唱。
汽车慢腾腾地走,肯定迟到了,反正对他来说也无所谓。忽然听售票员放大了
声音对一个要下车的小伙子说:“一毛钱哪成!”
“我不跟您说了吗,我就一毛钱。”小伙做摸兜状。
“你去跟前边说去!”
“跟你说不行吗?”
“光跟我说哪成啊,你也得跟前边说。”
小伙子气得笑了。车停了,因为有人要上车,不能不开门。小伙子下了车。前
后上来几个男女, 大声喊: “你有月票?谁没月票?我这买票!”“我来买!”
“我买吧!”“我买吧。”“我这买了!”“好吧,你买。”
“到底谁买!”
“前边买了。”
“那到前边拿票去!”
“呆会儿我们从前边下车不就得了。”
反正这位售票员的气今天是顺不了了。他懒得抬头,只是任凭声音传进耳朵。
忽然车上一片唏嘘。他抬头,看人们都往车外看。窗外来自世界各国的老人们穿着
红的蓝的羽绒服结队而行。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昨天在电视上说话的女人。很巧,两
个售票员一个穿红一个穿蓝,互相开起了玩笑:“你怎么不去?”“你去呗。”他
觉得应该对那些老人们有所评价,可没有,脑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
换车的时候,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原单位的宿舍在市的最东头,他虽
已不在那工作,可还住在那的宿舍里。他又偏挑了一个在中关村的公司上班,那一
带本来就是大学区,他打算实在没路走了,也上个辅导班,考考研什么的。去年有
一段时间他一直呆在宿舍里复习,准备高级程序员考试,所以一时拿不出钱来就近
租房子。他打算过完春节再说,整个冬天他就在路上来回跑,苦不堪言。最近这段
时间,他常常这样鼓励自己:“冬天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时而鼻梁酸酸,时
而牙齿恨恨。
车来了。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人蹦跳着跑过来,高兴得大声喊:“真寸!”上
了车。一个声音高高地传过来:“有座儿嘿!就一站地还有个座儿!”还是那人。
离终点不远了,售票员开始验票。中年人的同伙粗着嗓子老远喊:“嘿!你怎么不
买票!”售票员也拍那人的肩膀。那人装作睡死猪,过了两秒钟,开始慢慢地大声
嘟囔:“上回,我先开口,后开口那就被动了,我说我把月票给忘了,他一点都不
理解我的意思,先开口那是承认错误,就算了,他死活不肯,就一站地,非要我五
毛钱,哪,看好。”中年汉子把月票板板正正递到售票员眼前。他逗乐了,心想人
和人就是不同。有些人心里不快,可以用一种快乐的方式发泄出来,可有些人不快,
却要设法把不快转嫁到别人身上。
来到公司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他打开计算机,随便找了一段程序晾在屏幕上,
然后拿了一叠公司的信纸,把一本书打开盖在上面。“这环境真不错,”他心里想。
他本来想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写他用公司的信笺不是有意要损公肥私,只是为了
尽量减少注意,可发现信笺的纸既薄且脆,日后不易保存。他心说:“不管别人会
不会怀疑,还得用好点的纸写。”
他试着往计算机里敲了一些零碎的句子:“我喜欢煎熬的滋味,既然我的生活
离不了痛苦,与其憎恨,不如和它作朋友。”“现在已经不再煎熬了,而是煎熬完
毕的汤剂,喝吧,慢慢地品尝。”“我此时此刻感觉自己特象个孩子,究其原因,
我想自己可用两个字形容——纯真。为什么纯真就一定是孩子?有谁见过大人纯真?
大人全是浑蛋了。”“他表面上愁眉苦脸,心里却乐开了花,这总比在倍受信任的
情况下叛逃,面子上要容易下台得多。”太慢,还得用手写。国外语音识别技术已
经商品化,拿着话筒著书立说是他的梦想。
发工资了。经理递给他一个信封,上面写着“七百”。七百就七百吧,小说的
主人公于是也得了七百块钱。可他的心情毕竟由此而下滑,这就是现实与虚幻的区
别。
中午吃饭的时候,因为血液全集中在脑子里,他一点胃口也没有。黎跑过来:
“哇,还剩这么多。”
“昨晚上吃得太好了,你们先去吧,呆会儿,我自己倒。”
“是不是和同学喝酒喝醉了?”
“有点儿。”
黎拿着一叠报纸使劲冲着他扇,咯咯笑着:“你是不是很热。”
“谢谢,谢谢,谢谢,要感冒了。”
一天很快过去,他的脑子也疲乏得很,想自己就象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又开始
了徒步北极的旅行。从今天起他可以睡在公司里了,公司添置了两张弹簧床。他出
去到商店买些洗漱用具。
白石桥路上车流飞奔。这条路车很多,可开得一个赛一个地快,这大概就是所
谓的信息高速公路吧。他听一个朋友评价过,说人越有知识心就越狠。好在骑车子
的,过马路的也都不是吃素的,大家相安无事。
他茫然地在街头走,心中不免局促。怎么了?难道写东西时的自信消失了?他
不愿抬头看那些人,却能分明感觉到犀利的眼神相互碰撞的叮当声。他们的眼睛和
牙齿是杰出的,嘴边流着涎水,随时准备吞吃可以吞吃的一切。他想问在这附近上
学的学生,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和这里相比,他的大学校园顶多只能算是畜养羊
群的草场。
回到公司的楼里,他上了趟厕所。有个人在厕所里打电话。那人一只手解腰带
和解手,又一只手系腰带。真绝了,他心想,有这样的本事的人能挣个大哥大也是
应该的。
坐在座位上,他问自己:“此时不开始何时开始?”于是翻开通讯录,想方设
法打听他大学时的辅导员梁的电话。他觉得求她帮这个忙最合适。同学们要么找不
到,要么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不想问女孩子,可实在没办法,他拨了莲的电话号码。
通报姓名后,他笑着说:“难得?”
“嗯,是难得,你不是失踪了吗?”
“又出现了,呵呵,对了,你找到单位了吗?”
“找到了,在电信局。”
“现在忙吗?还在搞设计?”
“快完了,正在写论文,你呢?你现在在哪里?在北京吗?”
“在北京,我现在在中关村的一家公司里。”
“真的,我觉得你特神。”
“都快成鬼了。”
“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反正我也在北京,不知什么时候会有机会见到。”
“机会?”他咯咯一笑,“机会可以创造嘛。”两个人都笑起来。“我有的是
时间,是这样,我是想问你知道梁老师家的电话吗?”
“不知道,我也好长时间没跟她们打过电话了。”
“那你知道谁会知道呢?”
“也许民知道。”
“是吗,那怎么跟他联系?”
莲告诉了他民的呼机号:“很急吗?”
“不很急。”两人都没话了。
还是莲先开口:“那好吧,我的电话就是这。”
“你们平时到几点?”
“十一点半。”
“我现在也是白天晚上在公司,我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
“那还是算了。”
“也行,那以后再见。”
“再见。”
他放下电话,心里很高兴,细细回想刚才的每一句话。他好长时间没跟女孩子
说过话了,当然只是感觉上是这样。
民也不知道。民问他:“你的公司叫什么名?”他实在不愿意说,尽量压低了
声音:“一家小公司。”可这大屋子混响极好,晚上又静,经理也没走。等他放下
电话,半晌,听见从经理嘴里很轻地冒出一句:“操。”
他决定等第二天再说了,埋头写他的稿。他看自己前面写的,觉得格调很低落,
跟大学时代完全不同了。他想起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开头几个字还清楚,到结
尾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想这完全是人的情感所致。他想前后不一致不要紧,只要都
是真实的便是杰作。他又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真实呢?他早就知道,想象和现实完
全是两回事。如果人们看你的作品,纯属为了消遣,那也就算了。如果他们想从你
这里获得多少帮助,那么虚假的东西除了起副作用外没有任何意义。一个作家的职
责只能是忠实地描绘现实,更确切地说是发现现实,再加以精选。一个作家最多只
可能描写一个人的内心活动,那就是他自己,再多便是假的。事实上也正是这样,
映入人们眼中的文学作品、电视节目中太多的是文人臊客所描写的文人臊客的事,
他们在自己的圈子中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因为他们没有再多的经历了。僧侣们为
了彻底地理解生活,选择了一种与生活隔绝的生活方式,但他们仍有很多事情要做,
有很多仪式和经文等着他们学习。职业的文人也是同样,从他们献身文学的那一天
起,他们就作了出家的打算。他不敢对宗教有丝毫的蔑视,否则人们会象对付谁一
样对付他,也许那里正是人们洞彻了一切以后的归宿。所以他劝人们还是先多体验
体验真实,晚一点当作家比较好。
也许有几个作家正坐在家里为自己写不出东西而眉头紧锁,看了他这些话,真
的跑到地铁站口,想对那些卖唱的盲人发些感慨,可就是发不出来。其实,他们大
可不必如此费劲,他们只需和那些盲人交谈几句,然后拿自己的话当陪衬,把对方
的话当作品,他们就可以出书了。
经理打了个长途。十点半经理走了。他想看看经理的电话是不是忘了锁。幸运
的很,他拨通了学校的研究生宿舍。
“既然是同学,你不知道人家都睡觉了?”门房老头固执得很。
“他们一般不会睡得这么早吧?”
“不行,灯都熄了,你明天早上打,六点半,我还在这。”
没办法,只有让时间去填补一切了。
二月二日 星期五 晴
六点半,BP机把他弄醒。他起床打通了普。
“高,是你?怎么样,还好吗?”
“挺好的。”
“你在哪?在北京吗?”
“在北京。”
“我听你好象心情——”
“哦,没有,我还没睡醒,我这是在公司里,我昨晚上没回去,趁现在老板还
没来,所以——”
“嗯,这公司怎么样?”
“一般吧,也不是长久之计。”
“有什么事吗?”
“元旦我给你寄了封信,你收到了吗?”
“没有。”
“我也不知道你的地址该怎么写,就写‘电子系九三级研究生’,后来我才想
起来你是力学系的研究生,有时间你去电子系看看。”
“好的,很重要吗?”
“是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次招聘会上看到一家公司能接收外地生源,
信里是那个公司的介绍和登记表,我听说你现在找到单位了?”
“找到了,也在北京,公司还算不小,信里还说别的了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
“多谢你。”
“没什么,只不过是碰巧,也帮不上什么忙。”
“能想着就好,那好吧,也别打时间太长了。”
“还有件事,你知道梁老师家的电话吗?”
“唉呀,我不知道,你可以问学校的查号台,阿辉知道,不过他现在在家,你
可以往天津他家里打。”
“那好吧,就这样。”
他又给辉打。
“我就是辉,您是哪位?”
“我是高,我根本听不出来,你好象又——成熟多了。”他使劲挑拣着形容词。
“哦,是高,我一开始也没听出来。”
还是问些最近怎么样,别的人都好吧之类的话。他问辉有没有到北京找单位的
打算。
“不可能,我这还拖家带口的。”
“怎么,已经办了?”
“没呢,你呢,有朋友了吗?”
“哼,不知道在哪,可能还没生下来呢。”
“哈!哈!那别的人呢,有没有办了的?”
“没有,还是经济基础不够牢固。”
“也是,象我在家怎么着也好说,你们在那可就难多了,好了,别让你们老板
来了发现。”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梁老师家的电话吗?”
辉想都没想就把电话号码说了出来。
他马上拨通了梁家的电话。是梁的声音。
“真不好意思,打扰您睡觉了。”
“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叫你这名字的太多了。”
“真的吗,我也觉得世上姓高的有一半叫这个名字。”
“我们最近要考试。”
“考什么?”
“考研,象我这么大了,还得不停地学,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你说累不累?”
“是挺累。”
“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现在在中关村的一家公司里。”
“你还行,也算天南海北闯了个一溜十八遭。”
“撞了个头破血流。”
“你脑瓜好使,好好干,干什么都不容易。”
“是啊。”
“哦,对了,玲玲结婚了,她过得怎么样?”
“她是结婚了,挺不错的,还分到了楼房,象她们这样才来两年,能分个平房
也不错了。”
“是吗,那挺不错,海的妈常跟我提起,说‘这个春节他们不来看我,我也得
去看他们’,听说玲玲结婚时挺漂亮的。”
“对,是漂亮。”他和玲不是一个班的,来往也不多,他并没看到她结婚时的
样子,但理所当然一个女孩在结婚的那一天应该是她一生中最漂亮的。
“还有,你知道莲和存的事吗?”
“我听说了。”
“我真替他们操心,他们按理说也都不小了,能成就摊开了,不能成,老这么
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有时候某些现实的原因会让人很无奈的。”
“你是说地域的原因?”
“对,莲留在北京是肯定了,那就看存那边——”他想说,看存有没有勇气,
抛开一切困扰,甚至包括户口,来北京。
“他们都读研究生,按理说,存进京没什么问题,但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己还救不了自己,没精力考虑这些问题。
“你和莲来往多吗?”
“不多。”两年了,他只在昨天给她打了个电话。
“其他人都好吗?”
“都挺好。”
“那就好,什么时候等你们都混出个模样了,我没事,也去你们那玩。”
“好,您来,身上不用带一分钱,大家轮流请,让您从初一吃到十五。”
“是啊,你们人还是挺多的。”
“学校现在放假了吗?”
“今天刚放。”
“那什么时候开学?”
“三月三号。”
“现在每年开学前两天是不是还有供需见面会。”
“有,一号和二号,怎么,想来这招人?”
“倒不是,梁老师,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我想让您帮我打听一个人的住址。”
“没问题。”
“不是电子系的。”
“那也没关系。”
“是土木系的,今年要毕业了。”
“叫什么名?”
“颖。”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怎么,想和她处朋友?”
“是的。”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我想让您帮我查一下她家的住址和电话。”
“你为什么不当面问她?”
“没有机会,我现在找不到她。”
“她认识你吗?”
“认识,只是互相都还不怎么了解。”
“想加深一下了解?”
“是的。”
“那好吧,等我五号考完试,我就帮你打听,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我怎么跟
你联系?”
他把公司的电话告诉梁,说随时都可以找到他。放下电话,他稍微轻松了一些,
第一步算是走完了。
同住在公司的亮跑过来,叫他赶快收拾床铺,时间已经不早了。
“爽吧?”亮问。
“什么?”
“电话打通了。”
“爽,是爽。”他的心情又好了一些。路总得一步一步走,他不愿抬头,看路
的前方是什么样的。
“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传来一张黎的笑脸。
“来一碗香浓美味的方便面。”他看着汤里冒出的热气越来越少,实在想不起
“食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上午经理让他给一台要送给客户的计算机装软件,时间很快过去。
中午,他只在饭里捡了几片肉吃了。
黎:“哇,这位大爷不想活了。”
“没有山珍海味我吃不下去。”
收音机里在放音乐礼品卡。
黎问:“小高,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叫‘用心良苦’哎。”
他心想,“谁对谁‘用心良苦’?”他不知道公司里的女孩是怎么评价他的。
他尽量躲着她们。
今天是周末,下班后他坐汽车回宿舍,心里盘算着,五号是星期一,两天休息
时间好歹也容易过去,“但愿什么事也别发生。”他不想再记任何东西,他的体力
早已不能和大学时相比了。
“你坐。”
“你坐吧,别人不照顾你,我还不照顾你?”上来两个女人。
车上不挤,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们的对话。什么猪肉炖粉条,搁肉只是为了要的
那个味,主要吃的是粉条和白菜,什么每天晚上借两盘录像带,只看第一盘的头和
第二盘的尾,中间全睡着了,什么风水轮流转:“我要去跳舞,他说不会,等他来
了劲儿,我又不想去了。”
他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点正事儿。”
果然:“哎,你听说谁和谁结婚了。”
“真的!?真没想到哎,你没骗我吧?”
“没骗你,我开始听了也不信。”
“他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小孩儿。”
“没错儿,他挺会哄女人开心的,有一回,他还陪我买裤子,那天下着雪,也
是碰巧在路上碰到,我说我要去买裤子,他说,反正我也没事儿,就陪你一块去吧。”
“真没想到,他们俩会结婚。”
“你是说这是个错误?”
“也不是错误,是……”
他听不太清,也快到站了,就装作急着下车的样子,站在车门前面。
“他说他挺喜欢看人买东西的,要是没事儿,他能陪女人……”
“逛一天的街!”两个人居然异口同声。
“哼哼。”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车门开了,他下了车。
“哈!”车上传来一个女人一声尖笑。
在过街天桥上,他看着一个漂亮女人走过。他问自己是否也象自己写的,眼睛
里冒着食肉动物的光芒。他突然感到写作可以净化人的心灵。虽然有的人写的东西
就象其其它排泄物一样令人恶心,那是因为他们的良知被麻痹了,也许是因为遭了
暗算,或者干脆就是自己下的药。如果硬要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经历写一写,那么
所有的人就都会明辨是非了。
回到宿舍七点了。厂里今天聚过餐,又发了一些水果。一些青年工人喝醉了酒,
在走廊里大呼小叫:“你有种把对门砸喽。”
“关人什么事儿。”
“你不认我作哥哥啦。”
“谁认你,爱谁谁。”
别的人来找和他同住一室的明,说些无聊逗乐的话。他没什么话说,觉得孤独
得要死。
二月三日 星期六 晴
半夜三点,他冻醒了,看自己还穿着衣服。明不在。他想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
写点东西,可一要真写,脑子就很乱,手也懒得抬,他想:“那还是好好想想吧。”
他想给自己起个什么笔名比较好,就叫桑梵高。桑是取自乔治·桑的姓,梵高当然
是大画家梵高的姓。他看了《梵高传》,觉得梵高的确不具有绘画的天赋。可看梵
高的画却总能使人心跳加快,当然加快的原因各人有各人的不同。他与其说喜爱梵
高的画,不如说喜爱梵高的精神。他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就象梵高的自画像。他想象
自己在人前得意地说:“我和梵高是亲戚。”只是不敢想会不会落得和梵高同样的
命运。
他觉得自己的作品很少对“高雅”音乐的描写,那只是因为他没有机会请人一
起去听音乐会。他爱音乐,他认为音乐是人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缺少了音乐,
这个人就残缺不全。他看过肖邦的传记片《一曲难忘》,里面乔治·桑的形象不是
很好。但他想能让肖邦爱上的女人,他一定也会爱上的。他喜爱肖邦的《波兰狂想
曲》 , 每听一遍就会在心里说:“这才叫钢琴,这才叫音乐。”他喜爱一首歌叫
《我爱肖邦》,他喜爱这首歌和这首歌的名字。他觉得比起热爱肖邦的音乐,他同
样更爱肖邦的精神。
他不懂音乐。他自己觉得,起码能成为旋律的音乐才能算是音乐,或者音乐中
能成为旋律的部分才能算是音乐。他觉得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 No.11》,也就是
《土耳其进行曲》,精美得不免有点奢华。你仔细听,用嘴哼,未必能跟得上,但
你绝对找不出一个多余的或者不和谐的音符。更简单的例子,贝多芬的《命运交响
曲》头四个音符妇孺皆知,但后面能学得出来的就不多。为什么?就是因为头四个
音符可以说是最简单的旋律。“简直又是一堆废话,”他想。可世界上能成为旋律
的音乐很多,不能成为旋律的音乐也很多。
他回想着《一曲难忘》里的镜头痛哭流涕。这时明回来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止
住哭,抹去眼泪。
“又搓了一天的麻,咦,你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忘了脱衣服,有点感冒。”
他决定放松一下,先吃饱肚子,再专心写。看看表,差十分十二点。最近的一
个饭馆距此五十米,他走进去要了一碗烩饼。饭馆因他而开张。他心想:“一个作
家来你们这里吃饭了,你们说不定会被写进去,一个作家应该细心观察他周围的一
切。”他抬眼环顾四周。他极懒描写非生命的东西,他很讨厌很多文学作品的开头
都有大段的环境描写,一般这些他都翻过去不看。他不知道这些是内容所必需的,
还只是为了赚取更多的稿费。
这家饭馆开业不久,墙上挂着许多别人恭贺的镜框。其中一个画着五只虎在一
起,每只都似曾相识,画的上方题着:“五福临门”,后面是一些字,好象是一首
词,画作和书法都不很入流。他让自己注意看那些字,写的是:“短草空山怒养威,
百禽惊噪向斜晖,踊跃山谷虎生风,峥嵘百兽震九州,四野传高啸,苍凉落照中,
疾风知劲草,乱世传英雄,壮气雄千里,威仪震万方,龙从云,虎从风,此君一啸
天下震,邪小皆避藏。”用字较重复。他想一店家尚雄心如此,自己也不过是个普
通人而已。他朝店伙计要了纸笔,要把那些字记下来。这时来了别的人吃饭,他把
纸放在膝盖上。
“你他妈的在外面等着!”一个瘦而丑的女人闯进来。看样子她还没给的士司
机钱。司机无奈,只好拿出掸子擦车。那女人污言秽语,站在饭馆中间大骂起来。
原来这女人就是该店的老板娘,在大演王熙凤抓奸。“那把钥匙呢?那把光屁
股的!”她冲着店伙计吼。
“找不到了,昨晚上还看见呢。”
“我不信!你今儿早上也怎么了!?见了老板娘也不问声好!”
没回音。接着又是一串骂:“我看他硬,我看他戳着,我看他在里边能戳多久,
有本事戳一辈子别拔出来,是个条就操腥!”
和她同来的女人听不过去了,说:“你干吗呢?别人还吃饭呢。”
“别人!?还管别人!这是我的家!正好让大家都听听,我不好过,谁也别好
过!”
他尽量快地抄画上的字,生怕老板娘以为在记她,一把抓过来扯了。回到宿舍
他放声狂笑,这下可开了心了。
他姨妈呼他:“来吃好吃的,我给你妈买了些对虾,咱们先尝几个,还有录像
带。”他答应先洗个澡就过去。他的姨妈家对他的工作帮不上忙,但在生活上对他
关怀倍致。他觉得有如此亲情,比起同来北京的其他同学,也算是幸福得登天了。
六点半,他到了姨妈家,看见姨妈和姨父正在电视上玩游戏。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吃上了。”
“还没做呢,你是不是又是一天没吃饭?准是。”
“吃了,怎么能没吃呢。”他的确有点饿。他把所有没看过的报纸都翻了出来。
“你当作家哪,摊得哪都是。”
他看报纸很费劲,想把每件事都记住,都有个评价。他觉得自己的知识还欠乏
得很,“七月流火”让他不禁汗颜。
他喜欢的中国人里面,张艺谋当属其中之一,但报纸上对张的溢美之辞并不多,
顶多只是平淡的对话的记录,或者很简单地报道,张今天得了这个大奖,明天得了
那个大奖,好象也都深沉得可以,当然更多的人压根就不喜欢张,张那张永远沉默
的脸让他们觉得实在没趣。张的成就是杰出的,但他并不认为张是什么奇才,他不
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奇才。“所谓奇才就是能够忍受巨大痛苦的人。”这是他给这个
词下的定义。他不很了解张的生平,也不想了解,他很想了解张的内心,却无从了
解。 他只知道, 如果痛苦真的成了一个人终身的情人,他就有权力冷冷地高喊:
“我蔑视你们!”
吃过饭,看电视,看录像,很有意思,也很无聊。
他想起报纸上看到的一起先撕票后勒索的绑架案,一名女犯从一座著名的大厦
给被害人的家里打电话。他也曾去过那里应聘。他想,原来在那些红粉和洋装中间
还游弋着如此的凶机。很多重大的事件就在我们的左右发生,而我们却懵然无知。
那座大厦从那时起也突然做起了广告,看来是想把这件事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他
想那的确不是他们的错。
他幻想自己拍一部凶杀电影。主人公就是他自己,一位智勇双全、胆识过人且
家财万贯的企业主。他的女儿被歹徒绑架了。歹徒打来电话:“你最好不要报警。”
“你以为我会吗?他们可不会象我这样款待你们,把人八抬大轿抬回来,我就当不
知道这回事,说不定还能多交几个朋友,如果你们敢动她一根寒毛,你们上天的时
候身上可就不会有皮了,除非你们绑架了我,我的家人她们心软,会给你们钱,你
们绑架了我的家人,从我这里你们一分钱也拿不到,女人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
但你们的命可就不会再来。”
歹徒又让他听女儿哭喊的声音:“爸爸,救救我。”“没出息,你下辈子再喊
我爸爸吧。”
一个歹徒对他们的头说:“我们还是把小妞还给他吧。”“不行!绝对不行!
他既然喜欢这样,那我们就把他也请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哼哼哼哼,”往往一
群人的命运就毁在一个愚蠢的念头里面。
他们果然又来绑架他,被击毙数人,活捉一个,就是较软弱的那个,其他逃脱。
他为其设计了一个刑具,就象切羊肉片的机器,只是大得可以把一个人放在上面,
“你自己选择吧。”那家伙哪受得了这刺激,——谁又受得了这刺激,——马上说
出了贼窝的地点。一排特种部队出发了。
倒霉蛋的话被证实后,被从机器上解下来,“不知到了那边,他们会怎么对付
我。”“到了那边你就知道了。”脑门上给了一枪。
贼窝是荒野上一座孤立的小楼。歹徒正仓皇准备转移。特种队员无声地靠近,
钻入。主人公亲自赶来。一楼的歹徒被肃清。主人公在找自己的女儿。
一个小屋里,看守女孩的歹徒被手握式机枪射死在墙角。子弹仍源源倾泻在没
有感觉的身体里,直到主人公走至女儿身边。
“我恨你,”女儿哭着扑进父亲的怀里。“恨就恨吧,谁让我是你的爸爸呢。”
其它房间的歹徒听到枪声想往外冲,被密集的火力封锁在楼上。特种队员点燃
小楼,然后撤出。楼里传来歹徒的哀号。一个歹徒从楼上摔下来,已经烧得不成样
子,又被特种队员从窗子扔进楼里。楼上传来一声枪响。众人漠然地朝枪声的方向
看了一眼。火吞噬了小楼。一切都平静了,主人公抚慰着女儿一同走在暮色里。
这片子可以叫《怒火》。也许他将来有一天改行作了演员。他认为如果把整个
世界比作一个大课堂,演员就好比这个课堂的老师,他们把许多公理、推论、难题
和猜想演给学生们看。只有有能力成为一名老师或者愿意成为一名老师的人才有资
格当演员。
二月四日 星期天 晴
他醒得很早,仍在翻报纸。最近报纸上电视上又在连篇累牍地报道一个人平凡
而感人的事迹。他想他的事迹一定也会很感人的,但绝对不是以平凡感人。
他看到一篇文章讲一家公司愿花三十万年薪招一位副总经理但招不到。这样的
报道挺多的,他开始没在意。可是他突然来了一个念头。
他马上打电话到报社,想通过记者联系到那家公司。可是星期天没人上班。值
班的女士让他第二天再打过来。
一天在烦躁和无聊中度过了,他有时甚至想呕吐。脑子里胡思乱想,想休息不
行,想集中精力也不行。他觉得这一天心跳的数目是他平时两天的总和。
晚上,他躺在床上深究一个问题而不得。门嘎吱响了一下。他巴不得从门外走
进一美女,管她姓什么叫什么,管她是狐仙还是画皮,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和她作爱,
然后任凭血液被吸干。他觉得自己似乎处处与常理相悖,但这个观点也不是他的创
新。性的渴望是上帝——如果有上帝的话——赋予生命得以不息相传的基石,世上
没有比这更圣洁的事情了。也正因为如此,世上没有比这更寻常的事情了,寻常得
就象不可或缺的饮食和呼吸。换句话说,可以把这仅仅看作是一种娱乐而已,不比
其它任何一种娱乐更有什么特殊。也许中国人的生理机能比较晚熟,也许中国人的
神仙定要如此修炼。也许作一回爱课堂上同样能取得好成绩。但如果周围永远是兽
面獠牙,那可注定要下地狱了。有些国家的父母会这样鼓励他们的孩子:“祝你们
今天晚上玩得开心。”相比之下,真可谓天壤之别。
那么婚姻呢?他想婚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婚姻已没有理由再作为束缚两性情
感的锁链,婚姻的唯一职责就是哺育下一代。无论夫妻感情发生如何变化,无论他
们是否离异,都必须永远扮演好父母的角色,给孩子以成长中的慰藉。法律中将孩
子判给一方的作法是不合道理的。
二月五日 星期一 晴
上午九点,他跑到公司外面又给报社打电话:“请问王编辑在吗?”
“他还没来。”
“是这样,我看了他的文章——”
“我,明,白,了,”对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打算把那家公司的电话和联
系地址登在报纸上。”
“哪一天?”
“明天。”
“您能不能先告诉我他们的电话?”
“我也不知道,这得等王来,你看明天的报纸吧。”
“那好吧,谢谢您。”
一天无事。每当电话铃响,他就仔细听是不是梁老师打来的。
二月六日 星期二
还没到上班时间,他借口出去吃早点,到处找卖报纸的找不到,买了地铁票到
地铁站里面问,说还没来。
只好熬到中午,他买了份报纸。一个小方块里写着:“本报讯,本报关于三十
万年薪招副总一文刊出后,读者反响强烈,纷纷就我国人才市场的培育,以及商业
人才的培养发表见解,甚至有的读者当即毛遂自荐,想应聘年薪三十万的副总经理。
为此我们设立一个热线电话,对该问题有兴趣的读者欢迎来电联系。”
他一下午就在打这个电话。打不通,他想这个记者今天可够累的。“我也累啊,
帮帮忙吧。”终于打通了。他想错了,这不是记者,而是那家公司的电话。上着班,
他又不敢大声说:“能问一下您的公司是做什么的吗?”
“我们是一家生产生物化工产品的公司,包括各种护肤品,洗涤产品……”一
位先生很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看公司的名字就觉得象是个做化妆品的。”
“您想谈哪方面的问题?”
“您对招聘的人有什么起码的要求吗?”
“相关专业,本科以上学历,最好有四至五年的管理经验,要求能为公司每年
创造两百万元的效益。”
“我看报纸上说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根据他的特点帮助其发展,包括注册一家公司,您是想——什么呢?”
“我想最好有机会和您面谈,我的专业差得比较远,我是搞电子的。”
“搞过营销吗?”
“没有。”
“我们现在很忙,您看春节以后约个时间怎么样?我们怎么跟您联系?”
他把呼机号告诉给那人。放下电话,他觉得这件事前后糟糕透了。他打算把自
己写的东西拿给那个经理看,可等到春节以后,他该写多少了,再说这很明显是对
方婉言谢绝的一种方式。他有点心虚了,可又想外企都去过了,还有哪不能闯呢。
他到公用电话亭,又费了很大的劲,拨通了那个电话。换了一位女士:“您是想—
—”
“应聘。”
“就是应聘副总经理?”
“嗯,我对你们公司,或者说你们经理求贤若渴的样子非常感兴趣。”
“是啊,三十万元毕竟很吸引人。”
“倒不是钱的问题,我看报纸上写着你们有详细的培训计划,‘苗子’什么的。”
“是有这回事,能问您今年多大了吗?”
“二十四。”
“好年轻,您很有志气啊。”
“怎么说呢,我也希望自己将来有出息吧,您能不能尽快安排我面试呢?”
“可以,一个星期之内。”
“能不能再快些?”
“这已经够快了,我们每天都要接待很多人。”
“那好吧,谢谢您。”
放下电话,他马上又拨通了:“我忽然想起来,我这个星期要出差。”
“哪一天?”
“星期五。”
“我尽量在星期五以前安排你的面试,你是不是刚才打过电话?”
“对,一位先生接的,您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他把自行车忘在了电话亭,等回到公司,觉得不对劲,又跑回去,车子还在。
二月七日 星期三 晴
一上午,他把所有拖欠的都写完了。“那下午干什么呢?”他匆匆吃过午饭,
又打电话到那家公司:“我写了一份详尽的公司发展设想,我想给您送去就走。”
“您来吧。”
他怀揣自己写的稿子,边骑车边想象会见时的情景:“我的样子不是很爽?就
许你们哗众取宠,就不许我哗众取宠?我也能打扮得人模狗样,只是一直住在公司,
来不及回去……我要见你们总经理,副总经理当然应该直接由总经理来招聘啦,说
句笑话,来,我们聊聊……我求您别给我三十万了,给我——多少就行了。”“多
少?”对方一定以为他也跟别人一样主动要求自裁。“我算了一下,三十万就算四
万美金,我要挣到象比尔·盖茨的一百个亿,需要二十五万年。”
他朝目的地望去,见是一片平房,心就凉了半截。那家公司是一个小独院,院
内和屋里都脏兮兮的。他想哗众取宠的话是不必说了,如果真的打扮得太好,反倒
是哗众取宠了。
接待他的就是和他通过话的人事经理。房间里还有别的人,朝他瞥了一眼,又
埋头自己的事。 一位小姐进来又出去了, 眼神很热情,好象就是接电话的那位。
“长得还可以,”他心想。
两句话对方就对他很冷淡。电话响个不停,对方不得不接电话。他有点不耐烦
了,出去找总经理,看见一间屋里有两个人在交谈,不便打扰,他又回到人事经理
的房间。
“我想出一本书,一部爱情小说,以我自己的经历为题材,想寻求你们经理的
帮助。”
“看样子这跟应聘副总经理没什么关系了?”
“我对副总经理不是很热心,不过我看报纸上写你们可以帮助人注册一家公司,
任其发展。”
“这最好也是与公司业务相关的公司。”
“这不能说与贵公司没关系,我写的正是我自己的经历,拿破仑有句话叫‘你
将因我而永生。’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我相信书会带来轰动,而贵公司也会因此
而获益。”
“我想要出书的话,内容当然——”
“我会直接给你们总经理看的,现在暂时只能算商业机密,您能详细地介绍一
下您的公司吗?”
这正是对方的本行:“……我们的产品主要利用了先进的生物技术,适合人长
期使用,不会带来任何副作用。”
“就是所谓的‘绿色’什么的?”
“是那个意思,你干过营销吗?”
“没有,我认为要向别人推销,首先自己得喜欢,恕我直言,我觉得化妆品全
是骗人玩意儿,当然这只是我的偏见,法国香水驰名世界,真能成了那样的骗人玩
意儿也不错。”
对方已经又拿起了电话,对着话筒说:“有意思吧。”
等对方放下电话,他说:“我不想干一辈子技术工作,也不想当什么作家,我
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企业家,而出书不过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我只想见你们总经理一
面,如果他说可以帮忙,我会把书稿拿给他看,如果他说不行,我马上就走。”
“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不过我想总经理无能为力,跟本公司业务有关的事他已
经忙得很了,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他是个作家,也搞出版,你可以跟他联系。”对
方给他抄了一个呼机号。
“作家”、“出版”之类的词,他平时觉得很一般,可如今落在他身上就觉得
要进贼窝了。
“很好,看来这趟也算没白来,非常感谢。”他诚挚地说。
对方动了一下容:“不客气。”
他很少白天在街上走。外面乍暖还寒,阳光明媚。在回公司的路上他心情很好,
跟自己说:“真开心,当年张松献图不遇,而这些人要能成了曹操才怪了。”
下了班,他告诉经理今天晚上不在公司睡了,就去了姨妈家。表哥见了他说:
“你这家伙运气真好,每次回来都能赶上有录像带。”他听了就觉得不舒服。他非
常迷信,他仿佛记得每次眼跳之后都有事情发生,他恨不得找个本专门记眼跳和祸
福。最近一次他的右眼狂跳了一天,接着便是为打印简历而无谓地奔波和由此引起
的接连三天的重感冒。他决定基本按照这个原则来判断。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迷
信到这个地步谁说得清楚。
录像是一个鬼片。从一个小玻璃罩里的玩偶开始演化。细小的绒毛化作漫天的
飞雪。最后又回到小玻璃罩里的玩偶。讲宇宙再大,人也是居于罩中,永远无法逃
脱厄运。“人最终都是要到这里来的。”有些人因为这句话而无所期倚,有些人因
为这句话更加无所畏惧。
九点半,他给梁老师家打电话。铃响了半天,终于有个男人来接:“你是哪位?”
“我是梁老师的学生。”
梁的心情好象不太好:“高,我没查着,人都放假了,我认识她们的辅导员,
可她们辅导员对她也不了解,更不知道她的地址,你要是放假前打过来就好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再去系办瞧瞧,有消息了我就告诉你,如果实在没办法只好等开学了。”
“我可能快要回家了,如果一个星期之内您有结果的话,您先呼我一下,我给
您回电话,您考试考得怎样?”
“不好。”
“怎么能这么说,还得到时候看成绩。”
“也是。”
“那我先给您拜个早年了。”
“谢谢,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还有你姐姐。”
他放下电话,呆呆地坐着。姨妈走过来:“给你妈打完了?”
“刚才打的不是。”
“那给你妈打一个,就说你都挺好。”
“还是算了,反正也快回去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姐姐也考研,一直都
在很辛苦地复习。他很想向姐姐问候一句,可他一不高兴,跟家里就没话说,他不
好意思老是用姨妈家的电话打长途,最终也没打。
呆坐了一会儿,他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倒觉得挺得意,得意自己已经很能习惯
这类事了。他只是尽量让自己开动脑筋想对策,如果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读者的胃
口一直抻到春节以后了,反正他知道如果读者能看到那些字,他就肯定死不了。他
把这些话先写在纸上。
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想:“为什么她们的辅导员说对她不了解?难道她不
是很出色?很引人注目?她们的英语老师可不是这么评价她的,难道她以后变了?
她为什么会变呢?难道是因为我?难道是我害得她这样?是我害了她。”
几个少女赤着上身在他面前跳舞,勇敢又羞涩,大概是出于某种习俗,少女的
脸庞不是很迷人,但皮肤白皙,乳房丰满且鲜嫩。
他醒了。内裤湿了一片。他把内裤脱下来扔在地上,烦恼有增无减。“痛苦,
你来吧,张开你无唇的牙齿,让我先和你亲吻,如果我不比罗密欧,不比维特,不
比他们更痛苦,我凭什么比他们更荣耀。”
二月八日 星期四 晴
上午一上班,经理就召集其管辖的几个人开会:“我打算提早给你们放假,小
亮和小英把该做的事做完,小高和小黎今天就可以走了。”
“太好了!”他大喊一声。
经理继续说:“说实在的,我对大家的表现很不满意,我曾经寄予了很大希望,
结果很让我失望,纪律散漫,很多事情我不想再说了,说多了自己也烦,当然这段
时间没有太多的事情,春节来了决不允许还是现在这样,那时候我也没时间说了,
你们回去好好休息,也好好想一想,等过完春节,想哪天来都可以,如果不想来了
也可以,如果有更好的地方,我绝不阻拦。”
他觉得怪难堪的,有点流鼻涕,也不敢用劲吸,怕别人以为他在哭。他回到座
位上,把计算机里自己的东西消得永远无法恢复。“愁眉苦脸”之类的话今天应验
了。
临走前,他打电话找一个既是同学又是同乡的人,而且是土木系的,交际很广。
电话没人接。
空气依然很冷。马路上的人已经少多了。他在这样的时间往回骑,有点不适应。
没有任何理由可让他伤心的,可多次的失业给他留下了点恐惧后遗症。他边骑车边
斟酌一些词句,嘴里念着,挥臂以激励情感,引来行人好奇的目光。
回到宿舍,他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无尽的时间。他翻看自己的成果,
觉得自己跟羊肉很有缘。他现在还是经常买一斤羊肉片,一颗白菜,涮着吃完当作
一顿饭,不一定很经济,效率却很高,弄得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吃羊
肉。他想起报纸上写刘晓庆在拍片的间隙经常让人煮羊肉汤给她喝,不为味道,只
为提神。他看着自己脑子里的电视里的电视里刘那张漂亮的脸,心说:“你就象迈
克尔·杰克逊,female Michael Jackson. ”报纸上关于刘的蜚闻可谓最多。他想
他有朝一日成了名,她会不会对他有所好感。她会对他说:“今天我请你吃饭怎么
样?”“可以,不过有个条件。”“还有条件?”“你先吻我一下,就在这里。”
旁边闪光灯亮如白昼。
完了,为了这段话,刘要去告他,亵渎罪,诽谤罪。他想象自己站在法庭上为
自己辩护:“我不认识世界上有什么刘晓庆。”一片哗然。“如果有也纯属巧合,
就连封建社会的妇道人家贾府的史老太君也能有起码的开明,再说名人既然是名人,
他们的名字就已经成了社会财富的一部分,他们想更改它似乎还得征求大家的同意,
如果名人的名字反倒不允许说了,或者一说就要钱,那我们也可以想别的办法,诸
如‘一百元每次先生’、‘一毛钱每次小姐’,电视上可以开辟一个类似股市追踪
的专栏,这样报道:‘今天演艺界行情普遍上扬,昨天收盘时的九十八元每次先生,
由于桃色传闻,今天涨至一百六十八元每次,高居涨停榜首……哇,今天开创历史
新低,出现负一分每次先生!原来就是刘晓庆,刘晓庆刘晓庆刘晓庆刘晓庆……”
有很多地方需要核实,他翻箱倒柜找资料。看到一本王朔的小说,什么都不顾
先看了起来。笑够了,又觉得很苦,觉得好象在看一个人对一摊屎开玩笑,让人想
笑,可又得捂鼻子。王朔笔下的人物是聪明的,也就是说王朔是聪明的。他不知道
书中那些人物会怎样来笑话他。他就是要当那种特哲学特使命的人,一直当到底。
如果说《红楼梦》让人看了不免也作梦的话,那他的作品就是要把人扇醒,劈里啪
啦挨一顿巴掌,还大喊:“痛快痛快。”他想他的作品构思精巧,寓意深刻。也许
有一天人们也会组织个什么学会来研究他的作品,用计算机排定怡红夜宴的座次,
可还是研究不出个所以然,讨论来讨论去,觉得不是在讨论一部作品,而是讨论的
这个世界。他就象一颗微不足道的芥子,简单、粗鄙,满目皆是,令人厌烦,可那
里却包容了整个宇宙的信息。
过完这个星期,厂里就正式放假了。已经有人打点上路。六点半,他送走一位
同学,又去找另一位同事。这位老兄跟他的经历差不多,现在也在外面漂着,他们
经常在一块不耐烦地探讨人生。“我又失业了,老板让我下个月再去,可这个月的
工钱不给。”他刚吃过点东西,没饱,又把同事的晚餐瓜分了一半。
他问:“你们家是在塘沽吗?”
扬:“跟塘沽不搭边,塘沽就好比是通县。”
“那儿有什么大的单位、企业什么的?”
“就是个港口,怎么,想在那找单位?”
“不是单位,是干妹。”
“怎么,现在有干妹了?怎么认识的?”
“就是我们学校的。”
“就是照片上那个?”
“照片?你怎么知道?”
“你给我看过。”
“我都忘了。”
“你还没死心?我怎么跟你说好呢,这种事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忍一忍就过去
了。”
“不是忍的事,这件事对我永远是个包袱,放不开。”
“那你就永远背着?”
“也不是,我只想向她当面问个究竟。”
“也许人家早把你忘了,你在北京找一个不就得了。”
“说实在的,也真没遇到更好的。”
“这话真没意思,不过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唉, 是啊, ”一个执着而平稳,一个执着而亢奋,两个人永远无法统一,
“这件事很急,她们正在找工作,等一开学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你还是先找你自己的工作吧。”
“春节前我是不打算找了,等春节后再说。”
“三月一号,有个最大的招聘会。”
“呀,她们也是那时候开学。”
“她不就是塘沽的吗?实话跟你说,是天津的都想到北京,就算留在天津,不
也挺近的吗?你这下该乐了:‘你这回可没处跑了,我过一个星期找你一次,看你
不答应。’”
“也是。”
“你的 IBM 怎么样了?”
“没戏,面试倒面试了,但竞争很激烈。”
“我听说这样的大公司很少公开招聘,都是内部介绍的。”
“我后来想想也是,把我气毁了,老外比较正规,都是下边那些中国人,互相
捏估,哪都一样。”
“我觉得你干什么事都太专一了,目标太高,但能成就的有几个?”
“人总得有点目标,不管能不能成就,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就把它当作
希望,决不放弃。”
“其实我觉得我们俩很多地方挺相象的,你并不象你自己说的,什么事都放得
开。”
“唉,”他过去的确有点大言不惭,“好吧,你帮我想想,怎么在一个城市里
找一个人。”
“这不可能,就知道一个名字。”
“就当是斯芬克斯难题,你做做。”
“痴情不改,就算真见了面,又怎么样?几年不见了,突然站在面前,人家会
怎么说?就算她也真的喜欢你,她也不可能马上答应你,她不了解你,她需要考验
你,她就是要对你说不,然后看你怎么办,你肯定不可能一开始就得到你想要得到
的结果。”
“但愿老天爷别在太多无谓的事情上考验我。”
“事要真成了,我给你写本书。”
“哈!你要写书!”
“浪漫题材,所谓浪漫,就是没有结果,我不相信会有结果。”
“我现在也是越来越什么都不相信了,我只相信我自己。”
“你邮电口有人吗?看我们能不能做把生意,我们的同学都做生意了,结果跟
谁做?还得里面有人。”
“有,一个女孩子,保送北邮读研究生,今年毕业,分在电信总局,快去追。”
“太好了,这就是未来的领导。”
“不过她也在为情感所困扰。”
“那还是算了。”
二月九日 星期五 晴
七点半醒来,同屋的明还要上一天班。
他想起点事,后悔昨天晚上全侃进去了:“星的老婆叫什么名?”
“一下忘了,怎么了,她不是和你一个学校的吗?”
“是,她现在还在我们厂吗?”
“在,在基建科。”
“我想向她打听一个同乡。”
“想起来了,她叫静。”
“对,她现在可能还没上班,你知道她住哪个屋吗?”
“不太清楚。”
“我去门口堵她。”
他出门正好碰到另一个人,告诉他可能在三楼的哪个房间,他跑上楼去,果然
在。“你知道伟的电话吗?”
“他好象去深圳了,我这只有他北京的电话和呼机。”
他记下来。跟他原来记的不太一样。
“你试试吧,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我前些日子给他打,他不在。”
楼梯上遇到一对小夫妻:“高高,你还没回家?”
他笑道:“回家?回哪个家?我还没有家。”
笑道:“回哪个家?回你老——姥家。”
十点来钟,他去打那个电话。
“他不在,等一下,他来了。”
互相问候了近况。“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对你们系九二的熟吗?”
“我们系的还可以。”
“颖你认识吗?”
“她?怎么,有什么事?”
“有点事,”他笑了一下,“你知道她家的住址和电话吗?”
“你等一下,我帮你查查,”过了一会儿,“我这毕业纪念册上光写着‘塘沽
区’,我再帮你打听一下。”
“今天不管有没有消息,你呼我一下好吗?拜托了。”
“好的。”
晚上,他拿出她的照片吻了一下。这是第一次,以前他从没想到过要这样做。
他想起睡美人的故事,是不是就缺少这么一下?他对自己说:“但愿我所爱的不要
如同这照片一样,只是一场虚幻。”
他看《苔丝》。他愿意他心爱的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人而把他杀死。他觉得自己
漂泊而无所依盼,漂泊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漂到一个她身旁,如果她是茜茜公主,
他定要做奥地利国王,如果她是艾斯米拉尔达,他就做一个乞丐诗人,如果她死了,
他定会因痛苦,锤炼出一颗不朽的灵魂。
他想他的作品感人致深,很多女孩子看了会彻夜难眠,但他并不想,象有些歌
星,毫无选择地骗取所有女孩的眼泪和她们的钱。只有优秀的女孩才有勇气在心里
向他表白。
“这下问题可大了,向谁表白?”“向他。”“他是谁?”“当然是主人公了。”
“算了吧,脸上的鼻涕还没擦干净,就在这放开了勾引人,干脆把呼机号写上去得
了,卑鄙。”
二月十日 星期六 晴
他一夜展转,难以安睡,晨起仿诗三百作《美女》一首。“
野兽美女,虽远何惧,路漫以徐,弯弯曲曲。
野兽美人,虽远可陈,系梦牵魂,情令智昏。
野兽美娘,虽远何伤,汝即近旁,慌慌张张。
野兽美俪,虽远何缔,生死相依,永世传奇。
”他开始写完了还觉得挺满意,可越看越不象诗,顶多算顺口溜。这种东西好
作极了,就象一堆现成的砖头,和点水、泥巴,往上垒就是了。
他在“美女”、“美娘”两段上画上圈。这两段用词最朴,已经定稿。他翻字
典,把所有压韵和有可能入选的字都写在上面。他看着有些开始破烂的纸,心想,
不知它将来值多少钱。
他又呼伟。半天,伟回电话说正在陪朋友买东西:“我帮你问了,没问着,我
知道她们同寝室的一个人的电话,她也不知道,另一个没找着,打电话她不在,呼
她也没回,就是蓉,你认识吧?她也分北京了。”
“是不是就是艺术团那个?”
“对,要不我告诉你她的呼机号,你再呼呼她,她也许回家了,她家也是天津
的。”
他让伟把蓉家里的电话告诉他。马上就骑车上街上打长途。接电话的是一位女
士,很可能就是蓉的母亲。蓉的母亲告诉他,蓉还没回来,可能要到年三十才能回
家。他心里猜蓉是不是瞒着家里跑到外地玩去了。蓉的母亲问他是谁。他说是蓉的
同学,来北京出差,不知怎么跟蓉联系,所以才打到家里来。对方问他贵姓,他说
姓高,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不一骗到底。他想可能是来不及考虑。对方告诉了他蓉
单位的电话。他又跑回宿舍的收发室,往蓉的单位打。公休日,自然没人接。他问
总机能不能转单身宿舍。“什么单身宿舍?你要哪个号我给你转,我们这没单身宿
舍。”他又呼伟,让伟告诉他蓉的呼机号,然后他又呼蓉,什么“老同学找你”,
什么“救命”,连呼好几遍没回音,他放弃了。
回到屋内,他沙哑地吼叫,觉得手脚麻木,浑身瘫软,他根本动不了笔。在学
校的经历有几段至今还空着,他早已不能按日详记了。他认定人永远无法描写痛苦,
只要能写下来便是假的。在一个人觉得自己血液已经干枯,骨肉也要化作飞灰飘散
的时候,他是否还有能力遣词酌句。据说有位几十年前的大作家,几十年后把和爱
人初次见面时对方鞋子上绣的什么花纹都记得清清楚楚,而短文的作者也慨叹没有
福分与其终身厮守,只好夜夜拜读其作品了。他第一次在舞会上见到她时,她穿的
是红是黑,他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他除了心脏狂跳外,哪还有精力看她穿的什么
鞋,什么裙子。倒是有位几百年前的大诗人面对着琵琶发愁:“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反正这世界是既有矛,又有盾的。
他一动也不想动。天快要黑下来了,他对自己说:“也别太在世人面前没面子
了,还是先去洗个澡吧。”在澡堂里他的手臂还是没有力气搓身体,也许是因为一
天没吃多少东西,或者汗出得太多了,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对自己说他倒没什么,
只要他的心脏不会不堪重负。要不是纸上写着,他都不会相信自己曾经会打篮球,
还跑过一万米。
二月十一日 星期日 晴
上午,姨妈呼他,告诉他,他母亲刚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还没
定,姨妈让他到家里来。
“我渴,我饿。”他一进门就撒娇地说,连灌了两杯水,然后吃了一大碗面条。
一下午都在看电视,一个很好看的故事片,讲一位女作家竭力撮合自己的弟弟
和自己的同事,她把弟弟打扮成一个很酷的飞车侠,当然结尾肯定不是以这种形象
告终。漂亮的姐姐对弟弟说:“你懂写爱情小说的诀窍吗?就是要让男主人公和女
主人公若即若离, 不到故事的结尾, 不要让他们在一起。”他砰然心动,心说:
“这是上帝的诀窍,可不是我的。”
影片的名字叫《 Don't Tell Her It's Me 》,当然也可以用中文把它写下来,
但他觉得英文总共就五个音节,发音比较简单,如果翻译成中文,一般要六七个音
节。他觉得越简单就越能蕴含一层深意在里面。
有篇短文抱怨现在越来越多的奇形怪状的字母掺杂到中文里来,也想象法国人
一样妄图保持语言的纯洁。可他偏喜欢这么写。至于谁看不懂,那就活该了,谁不
愿意看,那也活该了。
他想再试一次,又呼了蓉。蓉回了。
“找你可真难哪。”
“您是——”
“你记不记得有个电子系的小子,快毕业了还跑到你们艺术团呆过,可没过几
天就被你们赶走了。”
“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了,演什么的?”
“跳舞,当时我自己跑上门来,你们正在排练一个演出,有什么歌伴舞,后来
这个节目也被取消了,就在九三年的三月底和四月初的时候。”
“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一点没有印象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笑着说,“时间太长了,那名字你肯定也不记得了,
我叫高,你母亲是不是到学校去过?”
“是去过。”
“她是不是看过你演出?”
“对,她是看过我排练。”
“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是吗?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认识颖吗?”
“认识,我跟她是老乡嘛。”
“那你知道她家的住址和电话吗?”
“我不知道,每年放假我们也不一起走。”
“老乡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你找我就为这事儿?”
“实在不好意思,”他又笑了,“你也分在北京了?挺不错的。”
“嗯,你呢?”
“我在外边漂着。”
“怎么?你还没找到工作?”
“不是,我在中关村。”
“你也在北京?”
“是呀。”
“你不是来出差吗?我家里人告诉我有人找我。”
“不是,咦,怎么好几天都找不到你?”
“我病了,我心里烦得很,所以呼我我都没回。”
“是这样,那以后有机会陪你开开心?”
“哼哼,”蓉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呼机的?”
“神通广大,嗨,这很简单。”
“那好吧,以后再聊。”
他放下电话。又一条路彻底断绝了。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姨妈让他给家里打个电话。他姐姐接的。他问姐姐考得怎么样,姐姐说还可以,
他说但愿吧。他母亲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还没放假,母亲让他能早点就早点,
他答应了。他父亲问他程序员考试有没有结果,他说还没有,其实他有一半题没答。
他趁人不注意又给梁老师家打了个长途。是梁的老公接的,告诉他梁回娘家了。
晚饭的时候,姨妈把鱼头盛给他:“这是你爱吃的鱼头,非常鲜,宰的时候还
活着呢。”
“那我就不客气啦。”
“以后你就主动请缨,反正他们也不会吃。”
表哥跟表姐开玩笑:“这叫脑黄金,怪道你整天不开窍,这鱼尾巴据说可以驻
颜,至于这鱼身子嘛,没什么说法。”
他想象自己作电视广告。围着围裙,他说:“喝高氏鱼汤,做国家栋梁。”一
家三口其乐融融。就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转向观众:“就象珍爱我的家人,我同样关
心你的成长。”他要让所有的孩子从小就有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够进入他的公司。
“我给你们出个脑筋急转弯的题,”他竖起右手的食指,“你们说为什么贝多
芬不用这只手指头弹钢琴?”这是他几天前才在汽车里听到的,现在就来卖弄了。
“他没有这只手指头。”
“不对,他十指健全。”
“他用这个指头翻谱,打拍子。”
“不对,他肯定用十个手指弹,但他为什么不用这个手指头?”
“想不出来。”
“因为这是我的手指头呀。”
“噢,呵呵。”
“我再给你们出一道,你们说怎么在一个城市里找一个人,只知道她的名字?”
“那就是你自己。”
“太对了!这个我就没想起来,我见过一个报道说一个老师给他的几个学生每
人一个信封,里面封着买返程火车票的钱,然后送他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让
他们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两个星期也不知是一个月,如果在限期之内回来了,就算失
败了,如果超过限期就算成功,这样来锻炼一个人的生存能力,你们说要真在一个
城市里找一个人该怎么找?”
“上警察局。”
晚上,他又给自己出的问题想出了一个方法,紧张得他心砰砰地跳。虽然只能
卖几行字的关子,可他还得再熬一夜。
二月十二日 星期一 晴
早晨起来,姨妈说别人送了两张晚上的电影票,问他去不去看,他说没人去他
就去。他既然还要去上班,就很早地出来。出门前,姨妈塞给他一包自己做的点心,
叫他给他的头儿尝尝。他的姨妈很会做吃的,表姐就经常抱怨说自己带去的宵夜又
被同事抢光了,害得她只好去替别人吃酒席。他很理解姨妈的苦心,答应自己绝不
贪嘴,心想看来他们是没这口福了。
邮局的门还没开。学校那边也不会这么早有人。他就骑车在街上兜圈。不久前
报纸上曾经评选过有民族特色的十大建筑。他不太清楚最后评出的是哪十座,有民
族特色的建筑太多了,而且不相伯仲。他曾经设想为这次评选活动发行他自己的纪
念册,里面是他与这些建筑的合影,由哪家服装公司赞助,为他设计服装和帽子。
穿着基本上以西装为基础,配合建筑的式样稍加改动,颜色也与建筑相一致。帽子
也是同样,尽量配合屋顶的颜色和式样。他想这样做一定是“非常有意义”的。
早就有所谓西服马褂的说法。如果说他天生对红砖碧瓦反感那就错了。每当他
在朝霞中眺望故宫的角楼,内心深处总会产生难以名状的振颤。那是一段历史,一
段悲欢的凝聚。可这些崭新的花翎顶带呢?从建筑的功能上讲,有它们存在的必要
吗?难道仅为的中国特色?它们又是中国的什么特色呢?中国的马车和磨盘是这个
样的吗?难道那些代表的还是一个封建王朝?
他今天没心思理那些帽子,低着头想该怎么说,转了一圈到邮局。他打电话到
学校的查号台,问校长家的电话,说自己是毕了业的学生,想向校长问候春节快乐。
“既然是咱们学校的,那我就告诉你,一般家里的电话是不告诉的。”他打电话到
校长家,家里没人。他又向查号台问别人的电话,对方让他找院办公室。院办公室
让他找党委办公室。党委办公室告诉他校长出差了,过两天才能回来。他说:“我
想求校长帮我查一个学生的住址,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是一个女孩,我很爱
她,我要对她说我爱她,情人节快要到了。”对方让他找招生与毕业办公室,招生
与毕业办公室让他找土木系的系办公室,系办公室的人问他:“你早干吗啦?”这
谁说得清楚。对方告诉他实在没办法,档案柜锁着,拿钥匙的人住在市内。他电话
一个接一个地打,那些话一遍一遍地重复,脸上发着烧,精神快要崩溃了,他觉得
自己就象祥林嫂,逢人便讲:“我真傻,真的。”
他进到书店查资料,望着浩瀚书海,问自己算个什么。他的作品也算是引经据
典,博古通今了,可这也许就是他囊中全部的家当,云里雾里一写,让人摸不着深
浅。隋《颜氏家训》云:“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妄下雌黄也不要紧,
清袁枚讲:“著书立说,最怕雷同,拾人牙慧。”反正是他知道的地方,他都注上
了:“我这是拾的牙慧。”不知者无罪,与年龄相称的无知不能算是罪过。他觉得
自己就象个婴儿,正是因为无知,所以才有哭喊的权力,为了冷而哭,为了热而哭,
为了饿而哭,为了饱而哭,为了恨而哭,偶尔也会为了爱而微笑。
他看到一本书名《误人子弟》,顿时愁闷不堪。毕业两年半了,却落得流浪街
头。电话里有人问他工作还不错吧,他说还可以。这就是他要做给别人的榜样?他
还想扇醒别人,可知自己是否就在梦游。他的大学英语没能通过六级。最后一学期,
他报了名却没去考,因为他压根就没作准备。考试的那一天,他在卖他的旧书。他
当时认为实践的经验比文凭更重要,可后来事实证明他想错了。这给他选择工作带
来很大障碍。问题很简单:“你既然有能力,却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一纸证书胜过千言万语。
他非常想再进学校上学,学一辈子。也许有人看了他写的东西,会资助他上牛
津,上哈佛。有个女孩唱着歌让人九七的时候带她去香港,结果她真的去了,在九
七之前,可去了又怎么样呢?她淹没在了那片美丽的港湾里。电视上讲一个人,一
个中国人,一个在中国出生的人,加入了加拿大国籍,代表一家加拿大的卫星公司
与中国政府签定发射卫星的合同。那个人自己讲其所代表的国家的人仍视其为中国
人。他当时听了想,换了他,他也会这样认为。他倒不是有很强的民族意识,恰恰
相反,他早已不把自己看作自己家乡的人,那里有人喜欢他,可他不喜欢那个地方。
他也从没把自己看作北京人,那里有人喜欢他,可他不喜欢那个地方。将来他也不
会把自己看作中国人,那里有人喜欢他,可他不喜欢那个地方。最后他也不会把自
己看作地球上的人,那里已经没人喜欢他了,他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他含着泪往宿舍骑。迎面一个姑娘看呆了。
他还有很多没写完,时间过去得很快。他又骑车去姨妈家,匆匆吃过晚饭去看
电影。有两部片子,一部叫《死前之吻》,另一部是西部枪战片,讲的都是凶杀与
爱情。回到家里他还在想那个男的可真蠢,有了那么漂亮可爱的妻子,却要把她杀
死,除了变态之外,没有任何解释。
他想人忙忙碌碌,严严肃肃地工作,为了什么?人们把矿藏从地里挖出来,炼
成钢铁和其它材料,盖成房子,造出汽车,还要无休止地发明出新的东西,再拿它
们做贸易,赚来钱财。赚来钱财为的什么?就是为了“瞎搞”。人们花钱看电影,
买他的书看,也是为了看他“瞎搞”。有部片子,人都象个核桃了还在谈情说爱。
人除了男女之事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有,有很多。飞行员、运动员、特警队员,
他们为了荣誉而活着,他们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什么?哼哼。如果许配给
他们充足的食物和女人,他们还会去干那些冒险的行当吗?怎么没听说过哪家皇室
成员去开一级方程式赛车?人还可以从政、入教,拯救自己,拯救别人。有个政府
官员不慎让别人看见了他的钱财和情妇,最后被一颗子弹拯救了。有些人因为爱情
的力量,激发出灵感和勇气,有所发现和创新,终于被后人称颂:“伟大,伟大。”
可见什么信仰、宗教、民族、政治,全都是骗人的东西。看来人只有为爱情而活着
了。爱情!爱情,爱情,有爱情吗?他或许对女人过于苛求了。如果她不漂亮,他
很难爱上她。他不是女人,无法了解女人的心思,他想问她们:如果不必考虑前途
问题,不必担心受到伤害,她们是否愿意和一个健壮的身体过上一夜。将来有一天
人会造出一种机器,与人看起来毫无二致,当然这种机器可以根据各人的喜好造得
要多性感有多性感,让你选择,你选择哪一种?
哪一种什么?看来你首先想到的是哪一种机器,可他要问的是在机器和人之间,
在一个完美的机器和一个不完美的人之间,你选择哪一种。一部影片中一个小伙子
说:“我不会死,我还没和女人睡过觉呢。”他有多可怜,他写他的书的时候,也
没和女人睡过觉呢。他不知道那些已经占有了女人,已经占有了漂亮女人的人,他
们更崇高的理想是什么,那只有等到他也占有这么一个女人的时候,他自然就会知
道了。他现在只是想,在有了那么一天之后,他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了。
皇帝有法定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当作他的妻子,
他有这个权力,只是没有能力养出那么多孩子来为他劳动和打仗。这无可厚非。看
来性欲决定一切,人活着就是为了吸引尽量多的异性。真让人丧气,这么说来人比
一只动物好得了多少呢?人既然是唯一能给自己起名字的动物,生生杀杀中总得有
点规则,各种体育运动是人还能虚心地把自己看作是动物的最好体现。你只需竭尽
全力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不必爱别人,不必恨别人,就象赛车,风驰电掣中,任何
人胆敢图谋不诡,只能是害人害己,玉石俱焚。
终于完成了小小的洞彻。他还有一点要说。他为自己是个男人而骄傲。可读者
从书中绝对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对女性有丝毫的歧视。有个自称是女权主义者
的人认为,女性之所以被惯常认为温柔娇弱,完全是男权的偏见,女人也可以刚强,
男人也可以软弱,只要人们跨出偏见。他想这样问那个人,如果发生了战争,在国
破家亡、同仇敌忾的时候,是不是仅仅出于什么虚伪的偏见,而让男人们奋勇向前,
而把女人和孩子留在身后呢?是不是男性的性器象袜子一样软弱也可以满足那人刚
强的欲望呢?一个女人或许会比一个男人刚强,这就象一只母狮和一只公羊,但总
需要另一只更刚强的公狮和另一只更软弱的母羊。为什么这个世界事事都有两极?
为什么生物中担任妊娠的一方总是比较软弱?为什么又不完全是这样?这就是他那
天晚上想不明白的问题。看来他永远也不会想明白了,但他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孩子
在成长中永远无法缺少父母中任何一方的原因。只跟着父亲长大的孩子就一定刚强
吗?他们也许更时刻渴望女性的温柔,他们幼小的躯壳早已被世间的寒风搜刮得瑟
瑟发抖,就象一个冰冷的水杯,些微的炙热就能将他们击个粉碎。只有母亲陪伴的
孩子就一定善良吗?他们时刻处在温暖的襁褓里,可谁来抵御横飞的砖石与污泥,
他们长大后也许更象个充满毒汁的皮球,随时准备着在自己被尖峰刺破的刹那,也
给对方一点恶心。恫哉!痛哉!忧心似海。多一些富有美好心灵的孩子,一个美好
的世界才有可能真正到来。
二月十三日 星期二
早晨他从姨妈家出来就往宿舍骑。回到宿舍,心里一算,既然那人告诉他,校
长过两天上班,也就是十四号,那今天校长就有可能到家。他又骑车出去打长途,
还是没人接。他百无聊赖,就进到电影院坐着。电影里的人很开心,那么漂亮性感
的姑娘,那么轻易就嫁给了那个人,气得他直想哭。
可知那人是谁?乃施瓦辛格。他很喜欢施,施从来就不演坏人,可想其,但愿
其,本人也是个充满正义的人,这样其就有权力得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其所希望得到
的女人。当然她除外,他想。
电影院里的人屈指可数,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坐着一个女孩,他有时故意把笑声
放得出奇的大,可她却始终默默。电影中的人越笑,他的心就越苦。他宁愿有个萍
水相逢的人,帮他了了这份情缘。两个人交杯苦酒,从此去天涯沦落。
从电影院出来,中午十二点半了。他吃了点东西,想再试试运气,真的有人接
了。
“请问是老校长吗?”
“是我。”
“真抱歉,一回来就打扰您休息。”
“我刚出差回来,刚进门七分钟,你是——”
“我是您的学生,我是您学校的学生,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在北京工作,我想
问您一个问题,每年的校运动会您都参加吗?”
“校运动会?我都参加。”
“九三年的校运会上,有个电子系的小子,一万米跑了倒数第一,结果使电子
系得了精神文明奖,您还记得吗?”
“记得,就是你吧?”
“太好了!我只是希望您能对我有印象。”
“你叫什么名?”
“高,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他又把那一段话重复了一遍。
“唉呀,这不太好办,现在都放假了,我告诉你土木系的系主任家的电话,你
问问他。”
“我想走您这个后门,如果您下达旨意,事情能好办些。”
“这不是后门的问题,我们每个部门都是很负责任的,我也是有什么事情都交
付具体的部门来办,能办到他们一定会办的,况且我也很忙,这才刚刚对付吃点东
西,我马上还要去和一些外国人见面。”
“那好吧,我真的非常感谢您,给您拜个早年。”
“谢谢你。”
他又拨通了系主任家的电话。系主任告诉他拿钥匙的老师要到春节以后才能来
值班,因为那时快要开学了,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系主任问他需不需要等开学以
后向她转达他的意思,他说还是不用了,系主任笑着说:“看来我多管闲事了。”
“不是,我非常感谢您的好心。”系主任告诉他系办公室每天上午才有人值班,让
他第二天上午再问问,如果实在没办法,那就没办法了。
他在路上哈哈大笑。“死了,这下死定了。”
二月十四日 星期三
他还是幻想有奇迹发生,也许真有个冥冥之中的神灵在指挥一切。他在去打电
话的路上一直告戒自己要考虑最坏的可能性,到了邮局门口,他还是紧张得难受。
他心说:“只要知道结果就没事了,不管好与坏,再坏也坏不过现在吧。”
很简单的两个字:“不行。”使他又多了一项不相信的东西。他倒不是有意想
摆弄什么机关,实在纯属巧合。他本来就不太在意什么情人节。没有情人,哪来的
情人节。有了情人,天天都是情人节。
他想进饭馆吃点东西。幸好是先付钱,他本来带着不少钱呢,打电话全用光了。
回到宿舍,他接着润色他的诗,最后成了下面的样子。“
美女与野兽
野兽美女,路漫以徐,虽远何惧,其弯其曲。
野兽美子,一箭心痴,虽远何炙,如患如失。
野兽美君,豆蔻巫云,虽远何逡,笑戏不群。
野兽美婵,欲诉言难,虽远何寒,青鸟蓬山。
野兽美人,婷影芳芬,虽远何陈,苦萍无根。
野兽美媛,恨懑熬煎,虽远何惦,似水流年。
野兽美娘,汝即近旁,虽远何伤,慌慌张张。
野兽美娥,俊骑璧车,虽远何歌,钟鼓以乐。
野兽美俪,生死相依,虽远何缔,永世传奇。
”每一句还可以起个标题,分别是“路漫”、“心痴”、“追求”、“别离”、
“思念”、“愁怅”、“慌张”、“欢乐”、“幸福”。他慌慌张张地写,写不完
的“慌张”。看来以后的四十回人人都应该会写了,可偏偏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写。
用典太多,实在是件烦心事。“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
皆辛苦。”没几个人知道作者,可诗留下来了。如果诗不是让人一读就懂,也不会
长久。他想比一比,看是他的诗活得长久,还是他的人活得长久。
他起《美女与野兽》这个名字有崇洋媚外之嫌。他问为什么一定要讲中国特色?
如果还有哪个外国人敢在中国人面前提中国人的辫子和小脚,中国人个个都会怒发
冲冠,以头戗地。可见中国特色并不全是什么好东西,要讲中国特色,应该讲中国
好的特色,可这反倒没人讲了。中文笔画繁复,但发音省俭,聊发一声,涵盖万物,
且起伏有致,所以极易做到合辙压韵,对仗工整,令人潜吟低唱,美不胜收。这是
世界上任何其它一种语言都无法比拟的,可有些——哎,人实在不必对苍蝇光什么
火,一拍子拍死都得了,然后在祭奠的时候送其一个雅号“逐臭”。有些人终于找
到了知音,你可以想象洋人在洋腔洋调地对你说:“你不必介绍你自己,我对你很
熟悉。”“什么?!您知道我?还对我很熟悉!”“你的叫声和我家的狗一样好听。”
姑且叫他们“中国狗”,要不实在分不出来,全世界的狗叫声都是一样的。
他已经困得不成样子,他预支了过多的精力,现在来向他讨帐了。就要告一段
落,他得坚持把没写完的写完。
二月十五日 星期四
他去姨妈家道辞。IBM 来信了,说:“I'm sorry.”
二月十六日 星期五
他踏上了回乡的火车。他运气很好,找到了座位。
他和她都靠着窗坐。他从人缝中间能看到她完整的脸,她大大的眼睛闪动的楚
楚的光芒映得他心神荡漾。他偶尔看她一眼,她大部分时间在看车窗外面。他大部
分时间也在看车窗外面。他看了她一眼,看她也在看他,他就知道这一眼看的时间
错了。他不想勾惹什么事非,这种情形总是让人心动,再幻想,再绝望,再漠然,
他好象反倒总是留下让人讨厌的印象。她对着对面微笑不停,她具有女性的男权所
偏见的美丽与温柔两大极致。他有点嫉妒那人。等他起身方便,看到她对面坐的是
一个活泼的小男孩。他想这是女人排解心思常用的作法。她衣着朴素,象是学生。
和她同行的小伙儿也曾盯着他看了半天。
人永远都是被命运玩弄的可怜虫。他发誓也要玩弄一下命运。可他没带笔。他
承认自己失败了。
一个母亲怀中的婴儿在看他。两个人默默相对。他不由产生正在接受审判的感
觉。他越来越感觉到人生下来就具有一个灵魂,一个从天上带来的灵魂,璀璨眩目,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灵魂泯灭了,代之以尘凡浇注的泥形。
窗外在一片极普通灰暗的平房中间,一个门上用红的砖头写着一个大大的双喜。
不知是孩子们的玩笑,还是真的想向人诉说一段怎样的故事。
他和三个人坐成一圈,他们四个都没座号。那三个衣冠拖沓,形容鄙琐。他不
知道他们是杀人犯,还是小偷,还是乞丐,还是勤劳的工人。他吃了他们几粒瓜籽,
然后分给他们一人一个桔子。他们坚辞不要。他心里发狠说,不要也得要,我这是
在积功德,他说:“我正好就带了四个桔子,托几位哥的福,大家都是有运之人。”
“真不错。”他们就吃了。他们从心底里感到了命运的镇慑。
(第二卷 完)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