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海横流
彭见明
1
以往上班,总是林五四到得最早。他有商场后门的钥匙,不等店门打开他就坐
到办公室里了。整个商场五百余干职员工中,他的住所离商场最近,下雨几乎不用
打伞,这是他早到的原因之一。多年来,都是他起大早弄好早餐伺候一双上学的儿
女,孩子们吃过了,把他们送到街口的公共汽车站,目送他们走了,才回家。回来
收拾一阵,泡一碗滚茶喝了,半眯着眼抽一支烟,然后磨磨蹭蹭踱着方步去上班,
结果,还是提前到。这时老婆正在酣睡。老婆是老牌神经官能症得主,夜里不睡白
天睡。
林五四早到也是应该的,他是这个商场的老总,一个好老总应该是各个方面的
表率。
今天待林五四掏出钥匙打开后门时,有一个人比他到得更早,已经立在门旁了,
那是商场的会计助理白如玉女士。
林五四惊诧:你今天怎么到得这么早?白如玉住得远,来上班要转一趟公共汽
车。林五四猜:你今天是打的来的吧?
白如玉说:我今天特地早点来。
有什么事?
白如玉说:上楼再说吧。俩人就开了门,上了三楼。这栋叫做“泰和大厦”的
十五层的楼房,下面三层辟作商场。三楼的四分之一被隔了起来,里面又被玻璃屏
风分隔成若干小间,部门经理、批发部、行政财务等分居其中。林五四当老总时,
从原总经理办公室里搬了出来,在其中一个玻璃间里办公。他说他是个爱热闹的人,
和大家在一起好。这里确实热闹,谁不小心放一个屁各部门都听得见。人多了,总
有笑话和奇闻趣事拿出来讲,整天笑声不断。林五四不忌讳上班时间笑,而且他的
笑声往往是最悦耳者之一。倘是问了一阵子没有了声音,林五四便要提议讲点什么
促笑。
白如玉抢先一步进入林五四的办公室,取出鸡毛帚替他掸一样桌椅。白如玉说:
找你说句话不容易。林五四看看白如玉的头发以及衣服裤子,一如既往找不出半点
灰垢,便要由衷地赞许这个爱整洁的女子:真是一个白如玉。
林五四感觉很好地坐下来,问道:有什么要我替你办的?
白如玉道:今天是你生日。
林五四抚掌道:哟,还真是我生日。难怪我老婆交待要我今天中午早点回去。
白如玉说:今天天气也好,久雨初晴。你的运气真不错,但愿你今年给我们商
场也带来好运。
林五四道:唉,细想想,过生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这人从不看重生日
的。尤其是人到中年,每过一次生日,就觉得离天远离地近了一步。可是我那老婆,
岳父岳母,还有她家的兄弟姐妹,年年都要来聚一聚……林五四说着,猛见白如玉
的脸上顿时罩了层灰色,便不再往下说了。
白如玉低了头,说:我没有什么礼物好送你,今天早点来,想安安静静送你一
句话:祝你生日快乐。
林五四道:谢谢,谢谢,也真难得你们记住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忘了。有你们
这片好心,比什么礼物都贵重。
林五四心里明白:白如玉送的这个“礼物”是沉甸甸的。她是个孤单的人,怕
人家提热闹、人多之类的词。
白如玉说:还有一件事,我跟你说说。
林五四道:说吧。
你晓得吗?楼上的晓雨,要下到我们商场里来当支部书记。
五四道:我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不晓得是真来还是假来。
白如玉说:真来,马上就要来,我的消息确凿。
林五四站了起来:欢迎欢迎。我们商场是应该加强力量,晓雨同志年轻,又是
商学院毕业的……
白如玉打断他: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林五四说:倒也是。
白如玉道:估计今天或者明天,楼上的就要找你谈话,你把那些话说给上头的
人听吧。
林五四略顿片刻,便吩咐白如玉:这样吧,安排一张老板桌给新来的书记,位
置呢,按“品”字形的摆法,书记居上,我和副总的桌子居左右,一左一右辅佐,
现在搞企业强调党的领导,这点不能马虎。
白如玉答:好吧,我马上带人去办。白如玉当的会计助理,办公室的很多杂事
也叫她去办,她是个细致而又勤恳的人,大家乐于叫她。
白如玉没有问林总,他和他的副手一直使用两张半旧的木桌,为什么要给新来
的书记配一张造价高出木桌至少二十倍的豪华的老板桌?
这时铃声大作,店门开启,嬉笑打闹声就随着脚步踏上楼来。林五四赶紧说:
如玉你中午到我家去吃一口便饭。如玉笑笑:我能去吃吗?林五四就只好作尴尬的
一笑。
2
泰和商场欲开张时资金不够,采取了一条集资措施:即被招收的非本城户口的
员工,需交付一万元什么什么费。白如玉非本城户口,她是花一万元招进“泰和”
当营业员的。
白如玉倒也真是名副其实,长得一身洁白的皮肤和一副招人看的清丽模样。白
如玉的父亲是个严谨的农村中学校长,她自幼随父亲在乡中长大,因此养成一些不
错的品性。有了好的模样又有了些不错的涵养,这在当今的喧嚣闹市中,她就是女
孩中的尖子了。她是有本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属于青春的生活的。
但是白如玉刚走进这栋大楼不久,就被人盯上了。很多属于她青春的生活来不
及去体验,就被人悄悄地给剥夺了。这个男人是个鳏夫,英俊、深沉又仕途亨通,
三十多岁就当了这个城市一家银行的行长。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世里,那可是
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但是这人命硬,刚走马上任便克死了他的妻子。这以后的几年间,有不少花也
似的黄花姑娘愿献身于他,而他一个都不曾看中。他对关心他的亲朋好友说:同那
些姑娘玩一玩也许不错,但做老婆就不行了,做夫妻朝朝暮暮柴米油盐生儿育女那
是过日子,过日子是件很实际很过硬的事情,过日子光有浪漫不行。他是个很务实
且格守几分传统的人,不轻易让人入室当主妇。
行长大概是很留恋他的老婆的,他为暴死的老婆修了一座很奢华的坟,塑了很
大一个像。一日有人告诉他说泰和商场有个营业员很像他的亡妻,建议他去看看。
他苦笑着说哪有这样的事情。但他还是被人怂恿着去看了看。
很像他亡妻的人便是白如玉。
行长见如玉姑娘的声音容貌举止确是严如死去的爱妻,顿时怦然心动。后经细
细查访,那白如玉果真是一朵出水芙蓉,洁净高贵,便立志要娶了她。
这男人有了英俊有了深沉还有了在这个城市和这个时世里令人瞩目的地位,要
把那如玉姑娘弄到家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那如玉姑娘值得骄傲的,无非是一个处女的身子罢了。而按现在的审美标准,
处女的神圣,早已是一个古典的故事了。
有言道: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枝花。那行长虽是个鳏夫,却正处在人
生中如花的季节,魅力自是无穷,若是和白如玉结合,谁也不以为是白如玉亏了,
甚至那有几分古板的中学校长,也说不出女儿亏在哪里。老夫少妻的典型现在遍地
皆是,何况那行长半点也显不出老。
这样白如玉的命运就被人有条不紊地操纵把握住了。
那时候当着副老总的林五四也竭力促成这门亲事。林五四其时的用心,大多是
站在商场利益的立场上。有了位当银行行长的职工家属,贷款什么的就犯不着发愁
了。
果然后来白如玉就帮了“泰和”不少忙。成为行长夫人的白如玉当然就不再站
柜台了。林五四出任老总之后,还曾聘任白如玉当过一阵副总经理。论白如玉对
“泰和”的贡献加上她的为人,谁也不曾对她的安排有什么意见,就是供养着她白
拿工资在家服侍丈夫,大家也没有屁放。但白如玉只当了一个月副总经理便坚决辞
职,她认为她不称职,便回到一个普通的岗位上去尽职。这样她的身价又高了几筹。
可惜好景不长,老练深沉的行长还是做出了一些让这个城市惊骇不已的丑事,
那自知性命难保的男人,突地系了颈脖,扔下一个八岁的孩子和刚满三十的贤良妻
子赴了黄泉。
白如玉母子被扫地出门,在市郊租了两间民房栖身。谁也不相信白如玉与丈夫
的巨额贪财无关。于是连白如玉娘家都被掘地三尺。白如玉对此不加任何解释,任
何开脱的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娘家的地皮和她随身带出门的衣物都被寸寸节节搜
寻过,她至少可以自我安慰了。出了如此大事,白如玉却保持了惊人的冷静,天天
仍按时来上班,细心的人才看得出,她的眼角顿添了许多细密的皱纹。
白如玉的儿子学习很出色,是这个城市一所重点小学里的全年级第一名。白如
玉把心分成两半,一半给工作,一半给儿子。不曾分出一星半点去想别的,倒也是
一个毅力非凡的奇女子。
林五四这以后每见白如玉,就要生出些许愧疚来。如果不是他当初努力撮合这
门亲事,也许那孩子不至于自幼就没有了父亲。
他想:他要尽力关照这个苦命女子。
3
从上午九点钟开始,林五四就不断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电话并不是找他,分
别找的下面的部门经理。老婆说你叫××接电话,他就探出脑壳朝人高的玻璃板外
面喊××。
总经理下设七个部。七个部门经理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原来曾有两个精明强
干的女经理,后在老婆的强硬暗示下,给撤换下来了。当老总的,常要率领部门经
理出外洽谈业务,参加各类商贸活动,老婆怕他带着女下属到她管不着的地方出问
题。林五四其貌不扬,精瘦,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他
常启发老婆认识他的丑陋:你看我这模样会出问题吗?老婆还是抓得紧,说:男人
的魅力不在外表。让林五四哭笑不得。难怪白如玉深表遗憾不能参加他的生日午宴。
老婆分别给七个部门经理打过电话后,办公室里就安静了。她当然不会邀请任
何女性的,不会干“捉老鼠进仓吃谷”的蠢事。
老婆先是叫走两个部门经理。那两位对他们的下属说:有事打传呼,就相跟着
出了门。林五四知道:老婆是安排他们上街买菜。
再过一个钟头,又有三位吩咐留守办公的有事打传呼,相跟着也下楼了。林五
四知道:这三位手艺不错,老婆让他们下厨房炒菜。
还有两位,离下班前一个钟头双双锁抽屉出门。林五四知道:这两位的分工是
整桌椅摆碗筷。
总经理与部门经理之间,常常有如此的饭局,那一套程序被他的老婆操作得烂
熟。而那些部门经理也心甘情愿被他老婆操纵,他们都叫她嫂子,出入他家,如同
自家一般的随便。在私人感情上林五四既是老总又是大哥,他老婆冉四季就当仁不
让扮演着“长嫂当母”的角色,倒也真表演得入木三分有声有色。
林五四谨遵妻嘱提前半小时回到家。家里正闹得欢,老婆领着那七条男子汉有
说有笑地在不大的房子里忙得团团转。两张圆桌已摆上了,其中一张的中央安放着
一个三层的大蛋糕,上面插着四十二支蜡烛。一桌是冉家的亲戚,一桌是这几位朝
夕相处的兄弟。不一会儿,冉家的人就要来了,然后拉上窗帘点蜡烛,吹蜡烛,大
家做作地欢叫着,唱“祝你生日快乐”的歌,然后大呼小叫地喝酒,部门经理和小
舅子中有几位会喝的……依林五四的记忆,老婆已经乐此不疲千篇一律地为他操办
过好几次了,自他当上副老总时就开始了。林五四自是竭尽欢颜应酬。他对白如玉
发的关于生日的感慨才是真正的内心表白。
一餐饭吃了两个小时,菜是热了又热。这时冉四季便宣布罢席。正在兴头的酒
鬼们倒也真听她的,赶紧放下杯子,吃一点饭填肚子。冉四季有分寸,喝酒不让喝
醉,吃饭不误上班。吃罢饭,七条汉子一齐动手,收碗洗涮,二十分钟就收拾得干
干净净,然后簇拥着林五四去上班。冉四季自始至终当着领导,弄一餐饭不曾沾得
一星半点油盐。
冉四季就不会搞饭,从小就不会。她家五兄妹,只她一个闺女,从小看得重。
出门的时候,冉四季给每位部门经理塞上一个苹果,有几分严肃地说:各位兄
弟,听说有新领导要到你们“泰和”来,大家可不要喜新厌旧呵,别忘了,这里也
是你们的家呀。
说这话时大家一时懵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林五四明白,心里很恼火,她怎么
晓得这个信息,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话来呢?一时又不好指责她,就暂时憋
在心里。
路上大家问林五四是怎么回事。林五四说:女人家乱说乱猜,别听她的,不过
我倒是听说楼上要派晓雨同志来我们商场当书记,只是听说,也没人找我谈。大家
不要猜测评论呀。我老婆就是嘴巴烂,大家听了就当没听见。
大家说:好的。
4
泰和大厦是市商业局的产业。局机关不上不下,设在中间的八楼,“要得发,
不离八”。八十年代初全国上下各行各业兴这么一句吉利的话。那时的商业局长就
选了第八层安顿局机关,祈望大发。一些年后不兴“八”字,说是七上八下,有句
歇后语这么说: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上上下下,不稳定也。后来的商业
形势果然每况愈下,到下届局长接任时,各部门各商店已是矛盾百出,捉襟见肘了。
后任局长无奈时发虎气,说把一个商业首脑安置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怎么发展开拓进
取?大家也就无话。许多人相信是有风水的。但是其它楼层开宾馆,搞出租,想换
个楼层是不可能了,只好维持原状。
晓丽在局里当的计统科长。
晓雨是局机关里唯一从专业学府里毕业出来的大学生。他对风水一说很反感。
他常常尖锐地指出管理方面的漏洞。那话里的骨头大家听得明白,只是没有明说那
位在山区当县委副书记出身的局长不胜任商业工作罢了。在基层干久了的领导干部,
组织部门要关心,市里部门空缺了,优先考虑基层的同志,不然农村工作没人搞了。
现任局长不懂商业,不是他本人的错。
在机关果得舒服的晓雨始料不及要打发他到基层去工作。局长找他谈话,说是
上面有精神,要安排一些有学识、业务强、政治好的年轻同志去基层锻炼,要培养
一批接班人,所以局里首先考虑了他。局长的谈话委婉而且强硬,不是征求意见,
而是上午谈话要求下午交接第二天到任。交接倒也简单,个把钟头就完了,上任也
易,八楼下到三楼。
只是没有半点思考的余地。
有权威人士替晓雨分析了,安排他下去,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可能真是拿他
当接班人培养。眼看着局党组五位成员一两年内要退四个,班子里确是后继无人。
第二种可能,他平时自恃才学,出言不逊,肯定有伤着上司的地方,也许就借着上
面的精神,将他这硌人的砂子清除了,现任局长是玩政治出身的,谁知他在怎么玩。
两种可能,一明一暗,前者让人欣喜,后者让人冒汗,真正是要让人生阅历尚
浅的晓雨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晓而想想那将要与之共事的林五四,倒也是个谦和的人,一颗悬着的心便不再
晃荡了。
晓而刚刚交接完毕,那林五四就和他的副手上楼来接他了。局长出来和他们都
握握手,对晓雨说:我也不送行了,说到基层去呢,其实还不出楼,天天要见的。
又对林五四说:我想你们会合作得好的。林五四道:这还用说?本来就是熟透了的
朋友嘛。
晓雨就随了林五四们下楼来。
林五四安排在办公桌上摆了些水果瓜子之类的小吃,请晓雨在那张油光闪亮的
老板桌后面坐了,几个部门经理以及批发部、行政办公室的人都过来和新任书记说
说话,握握手,分食点小吃,算是简单的欢迎仪式。
林五四对晓雨说:本来是要给你安排一个办公室的,原来的办公室现在都分到
各部门做了仓库,你就委屈委屈,和大家挤一挤。
晓雨说:很好很好,你当老总的挤得,我怎么挤不得。
林五四说:依我看,这样还热闹些。
晓雨说:怎么给我买这么豪华的桌子?
林五四说:过去是想买没有。一张桌子不算什么,好歹都是公有财产。
批发部有人说:林总,就摆点小吃为晓雨书记接风啊?你也真是小气。叫两桌
吧,我们大家也沾点光。
林五四不由得搔了搔脑壳,一时显得尴尬,略顿了顿,问白如玉:好像是做了
安排吧?
白如玉沉着地答:当然。
林五四道:现在吃饭还早。稍后大家就暗暗晓雨同志吧。
晓雨忙制止:别别别,这样就很好了,吃馆子,也没有什么意思。今后大家多
多支持我的工作,就等于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上了。
林五四说:晓雨你别客气,我们从今天起,就是一口锅里吃饭了。
晓雨:真的,我说的心里话。
林五四道:我看吃与不吃,就尊重晓雨同志的意见,如玉,这饭局你看着办。
白如玉答:好的。
批发部有人还是想吃,便劝晓雨:晓雨书记,你就放下架子,与民同乐一次吧……
正说着,大家眼前一亮,一位珠光宝气,香艳扑鼻,亭亭玉立的姑娘出现在大
家面前。
肖倩倩!有人喊一句,大家果然认出来这便是久违了的肖倩倩。肖倩倩原是商
场的营业员,因生得俊俏,被福建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一嘴叼走了。肖倩倩大概
也有两年没有回来了。看神气她混得不错。身后就站着她的那一位。大家都是商界
的内行,一瞟她先生那套西服以及领带、衬衫、皮鞋,便可估出他的身价来。
肖倩倩被女人们拉到一边去说悄悄话去了。林五四陪她的先生说话。这位福建
老板以前同泰和商场有过业务来往,和大家都挺熟的。林五四向他介绍新到的书记
晓雨。倒是不熟,那老板便谦恭地和晓雨握手,递名片。林五四递过自己的烟,被
老板挡了回去,老板旋即掏出身上的洋烟回敬,林五四不客气地接了,分给晓雨,
晓雨不抽烟的。
再说笑一阵,太阳就上了中天。有人又提到吃饭的事。福建老板是个灵活的人,
当即说他要请一请大家,正好是新书记上任,可谓一举两得,两全其美。林五四正
要说点客套的话,肖倩倩就发话了:就让我先生表现表现吧。林五四便说:那就恭
敬不如从命了,肖倩倩,吃你一次大户,今后搞土改,你们就罪减三分了。
大家就一阵笑。
福建老板说有一家合资新开的自助餐馆不错,建议大家去尝一尝。大家只是从
每晚的电视广告中晓得本城有了这么一家自助餐馆,都还未曾光顾过,便一致同意
去走一走,兴致十分的高。
晓雨还要说什么,林五四捅他一把:就不要再忸怩了吧,资本家的,不吃白不
吃。
大家推推揉搡下到楼底,林五四向大家拱手告辞。晓雨说:你怎么不去?
林五四抱歉一笑:我有个毛病,吃不得馆子,一吃就拉肚子,大家都晓得我这
个不争气的毛病。
晓雨道:真有这么怪的毛病?
我这人命薄,无福消受。
那你出差怎么办?
药片不离身的。
那福建老板替林五四作证:他是老习惯,不到外面吃的,我们就不勉强他了。
连外地人都晓得林五四有这么个了不起的毛病。
晓丽想想:倒是真没见林五四在公众场合吃过饭。他们共事,也有好几年了。
有人告诉晓丽:林总吃不得馆子可能有假,老婆不准他到外面吃可能是真,书
记你不要听他的一面之词。
林五四坦白道:这话确实也说对了一半,大家都晓得:我那老婆什么都好,就
是不会做饭,我还有一日三餐回家做饭的义务。
有人道:我们老总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怕老婆。
林五四说:该怕的还是要怕一怕。
大家就笑了起来。
晓丽想:像林五四这样主动亮丑的人还真没有。许多男人都惧怕别人揭自己的
底子。
5
林五四回家去时,老婆已经煮好了饭,洗好了菜,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林五四
回去开炒。冉四季其实也是能弄饭菜的,只是弄出来的味道略逊林五四一筹,一双
儿女都倾向于吃爸爸弄的菜,这样林五四便义无反顾了。为了躲避到外面吃饭,林
五四便编出肠胃不好、老婆不会做饭菜的故事广为宣传,冉四季为配合他,心甘情
愿背黑锅。从另一个角度看,说她不会做家务多好,那样她的身价就平添了几分娇
贵。当总经理的还要天天回家做饭伺候老婆,这样的老婆多么值得爱。造成如此的
公众印象之后,那些要打林五四主意的风尘女子就意冷心灰了。至少,外遇的可能
性会减少许多。
林五四天生不善喝酒。不喝酒的人吃馆子很尴尬,既使别人扫兴又自觉没趣。
提前退席不礼貌,坐着看人家的哈五喝六实在痛苦,所以躲避为好。林五四还有个
中午要眯糊一小会的习惯,不眯糊这一小阵,整个下午和晚上都提不起神来。那一
阵小睡,真是美妙无比,而陪吃就要毁灭这一份享受了。
更重要的是,作为总经理的林五四拒绝下馆子,一年不知要为商场省去多少招
待费用。斜对面五一大厦的老总和林五四是老乡,林五四问过他一年要吃多少、老
乡不保密,说少也要吃十五万。林五四舌头都长了,越发不敢破了规矩。连皇帝老
子来了都不陪吃的林五四带头不吃,事情就好办多了。商业局系统大大小小也有几
十个单位,每年的内部聚会也不少,都晓得林五四吃不了馆子,就都不叫他。他没
有意见,乐得个清静,谢天谢地放他一马。
十二点一刻,林五四洗手净面系围裙下厨,待那一双儿女回到家来,热气腾腾
的饭菜也就恰如其时地摆上了桌。林五四每见一双儿女狼吞虎咽吃得香,就不禁心
花怒放。
林五四虽是苦出身,家中几代,都是一线单传,人了艰紧。现在只兴生一胎,
如果林五四只养下一个女儿,到了他这一辈,就要断代了。他那个曾在乡间教过私
塾的父亲,在媳妇的肚子日渐隆起的日子里,几乎是夜难成眠,不知将是怎样一个
结果。结果冉四季为他们林家生下一对双胞胎来,要男有男,要女有女,这让林氏
父子惊喜若狂。那林五四当时就情不自禁双膝跪在苍白着脸躺在产床上的老婆面前,
让在场的医护人员好一阵窃笑。很多年后,人们仍将此作为林五四怕老婆的一个笑
料和依据。林五四不以为然,他承认是这么一回事,一点都不假。
大凡天下一个女人值得丈夫厮守或者“怕”,不外乎这么几个条件:权力比丈
夫大;学问比丈夫高;钱比丈夫多;年轻美貌的二房或者是三房四房。
冉四季什么都没占着。不过是个营业员而已。谈不上姿色也不曾有过丰厚的嫁
妆。看来她值得林五四珍爱的就是会生孩子。
据说双胞胎中,如果生的是同一性别的,好养。异性的,十有七八难以双双成
活。然而这一对异性兄妹,竟在林姓族人的百般担忧中,一帆风顺无病无灾一举长
到十几岁。十几岁就双双长到了一米六几,比父母快高出半个头,更是英俊漂亮,
一点都不像父母,外人有十足的感官理由怀疑不是他俩的产物。学习成绩也好,双
双考的是市一中。又讲礼貌,周末随父亲到商场里玩,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要喊个遍,
确是人见人爱的一对人尖子——这当然是林五四乐于厮守在家里的主要原因。说他
厮守老婆也不全对。仔细想想:守着这样的一双儿女,确实要比到那吵吵嚷嚷、乌
烟瘴气的公共场所去虚假违心地应酬,要愉快十倍。
林五四的同事中,很有一些人为儿女不听话不会念书而怄气的,因此便要羡慕
林五四,并叹曰:要是讨得到冉四季这么会生蛋的老婆,愿为她当牛做马,天天打
洗脚水。日里嘲笑林五四“怕”老婆的,心里觉得那是一份福气,有人想“怕”还
没有资格呢。
吃过饭,林五四洗碗收拾停当,就在沙发上眯糊。一觉醒来,正是那一对儿女
去上学的时候,林五四照例一手搂着一个肩膀送他们上公共汽车,俨然兄弟姐妹一
般亲热。
回来后,林五四向老婆叙说上午晓雨来上班的事,叙说肖倩倩发了财荣归故里
并请客的事。单位上的事,他都要拿回来对老婆说一说。
冉四季说:晓丽要来当书记,你还向我保密。
林五四道:我也是昨天上午才听说的。
鬼信你。我听说两天了。
怎么你听了不对我说?
我以为你故意瞒着我呢。
林五四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有瞒的价值么?
老婆道:我想也是。不过,你身边可是多了个人哪。
林五四不语。昨天老婆对部门经理们说的话,当时他听着有气,本要找个机会
说一说她的。现在想想,老婆的那些暗示也不无益处,就没再提起。
下午冉四季同林五四一路出门上班。冉四季原在“泰和”上班的,后林五四当
了副总,为避嫌林五四就请局里把她对调到斜对面的五一大厦,那是供销总社的产
业。现在国营商业不景气,有的柜台整天无人问津。“泰和”是这样,对面十八层
高的五一大厦是这样,另外两家同样规模的商场也是这样。于是商业局和供销总社
都号召职工提前退休,捉只跳蚤减一把嘴。冉四季率先响应,四十岁就退休了。拿
百分之几十的工资,在家照顾孩子。不久又租了个门面开爿小店。做商业的,进货
自是不愁,业务也熟。请了个侄女守店,她上午起得迟,索性不出门。下午去店里
收收款子什么的,收入远远比在职时高,更比当老总的林五四高。她很欣赏她自己
走出的这一步。
6
其实晓丽心里也明白:他上任那日,林五四根本就没有打算安排饭局。买了些
零食来吃,就算作是仪式完成了。因被人抵上了墙,才别扭地打圆场叫人备饭。晓
雨虽看得明白,但并无半点责怪林五四的意思。就本性而言,他也是讨厌吃馆子的
一类人。
在局里晓雨就知道林五四的“小气”是出了名的,用本地话叫作“抠”。商业
局下属十几个单位,逢年过节,多多少少对局机关都是有些进贡的,他们经营的就
是吃、穿、用方面的日用生活物资,各自到各自的主管范围里抽一点出来,就体体
面面打发了局机关的几十号人。譬如多少年来,晓雨他们就基本上没有买过洗衣粉、
卫生纸、白糖、精炼油之类的东西。
林五四管的是一个殷实的商场,却从来不曾拔过一根汗毛。倒是谦恭地常到机
关各科室“汇报请示”工作,过年拜年,过节问安,礼貌周到,“实际”行动却没
有一点。有些科室的同志索性半开着玩笑说林五四你真小气。林五四一点不脸红,
嘻嘻哈哈点头称是,却是不改。
晓雨知道:林五四要把自己塑造成个慷慨大方的好汉,那是很容易的事情,这
样一个日销售额都要以“万元”来计算的大商场,在乎那点小东西吗?总经理不必
挥大笔,小笔一划即可。这说明林五四痛惜集体的财产。凭良心而言,大家并不责
怪林五四小气。晓雨看到林五四被人将军请吃当即脸色就变了,待有资本家来解围
马上又喜笑颜开,想想这样的老总也真是凤毛麟角了。
林五四是这个城市的四大商业巨头之一。同等经营规模的除了“泰和”、“五
一”外,还有“天豪”和“九重天”。林五四在这个城市的商界和消费界,是一个
知名度不低的人物了。但林五四与其它三个商厦的老总相比,气质相差甚远,无半
点企业家风度可言,一年四季是几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衫和衬衣,整个夏天便趿拉着
一双拖鞋,没有领带和西服。他说他又黑又瘦,怎么打扮也精神不起来,不如随随
便便好。不爱西装领带的人,自然也不爱做发型,林五四为省事,索性留个小平头,
小平头好,头发都无需梳理。省得上发廊洗头发引起老婆的猜疑(如今“发廊”二
字的名声可不地道)。林五四没配大哥大也没配寻呼机更没弄辆车坐坐。而其他三
大家则是全副武装,一派大企业家的风范,十分风光。因此那三大企业家从心底里
看不起林五四,私下里说他是个“土包子”。
林五四晓得人家说他土包子。
泰和商场一些同仁见自己的老总遭人讥讽,不无忿懑。林五四开导他们:什么
叫土包子?坐了好车配了手机梳了个油头就不土了?就有本事了?不见得吧。土包
子有什么不好?毛主席当年不也是个土包子……
林五四还鄙称寻呼机叫“情妇机”。
按晓雨的看法,林五四真是毛泽东时代的好干部,节俭的美德,自是没得说的。
但是商学院毕业生认为企业家坐辆好车配个手机甚至带个女秘书都是小节问题,关
键是要做出成绩来,节俭是绝对替代不了效益的。他想他既然下来了,就要尽其所
学,协助林五四办点大事。(这个处于闹市中心的上万平方米的商场,确是一个能
够尽情施展个人才华的舞台。)
晓雨开始着手做一些调查,他想拿出一个好的方案来。他的总体感觉是林五四
四平八稳了些。譬如广告,“泰和”的名字就从来没有在电视和报纸上出现过。一
个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干部怎么可以忽视新闻传媒呢?
晓雨不打算以开会的方式来向员工灌输宣扬什么,人们讨厌开会。他准备花一
段时间直接下到柜台,和营业员、班组长聊一聊,先理出个头绪来。
晓雨头一回下柜台就碰了件棘手的事情。文体部照像器材柜的一个柜台组长哭
丧着脸对他说:完了,我们柜台半年的活白干了。晓雨忙安抚她别急,慢慢说。
柜台组长是个女的,眼泪浅,放出来一些,平了平心,说:昨天有个人来买相
机,要的是售价八百元一台的那种进口傻瓜机。当时值班的是一个小妹子,那人问:
能优惠吗?小妹子说:我们是国营商店,不讲价的。那人磨蹭一阵,反复看看机子,
说:我是工商局的,能不能优惠一点?小妹子见那人没穿工商服装,心里有疑,问:
你是工商局的吗?那人说:怎么,你要查户口吗?小妹子不敢和顾客顶嘴,忙说:
我见你没穿制服,随便问问。那人说:你直说吧,优不优惠?小妹子答:这个事,
我做不了主,得请示柜台组长,柜台组长再请示部门经理。那人脾气大:优惠个几
十百把元钱,还请示这请示那,你说一句,办不办?小妹子说:那你下午来吧,下
午柜台组长当班,我做不了主。那人就气冲冲地走了。
晓雨问:后来呢?
柜台组长说:今天上午一上班,来了几个穿工商制服的,说要查一查我们这批
傻瓜相机的手续。结果说是进口手续不全,都没收了。
晓雨问:多少台?
一共四十台。
他们人呢?
刚走不久。
怎么不到楼上找我们。
来不及。
他们打了收条吗?
没有。说是有话到××工商所去说。
晓雨气极:怎么有这样霸道的事!说着便让柜台组长同他上楼。
晓丽脸色寡白跑上三楼,林五四见状,忙问出了什么事?几个部经理也围了过
来。晓而让那柜台组长复述了一遍。柜台组长说着说着就委屈得泣不成声。
林五四批评她:还哭,我多次说了,要告诉营业员,有这样的事,赶快上来报
告。结果怎样?因小失大,为保一台,丢了四十台……好了好了,哭顶个屁用,该
我们倒霉,大家认命吧。
白如玉就过来劝那柜台组长下楼。
晓雨说:照这样搞,国营商业怎么不垮!这跟打劫有什么区别。
文体部的经理是副老总刘虎兼的。刘虎过来劝晓丽:书记你别怄气,你是刚下
基层,没见过这种事。
晓雨:难道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刘虎说:多着呢,光是今年,文体部的汽枪就拿走了二十五支,公安的同志说
没办持枪证。进口电子琴拿走了五台,也是什么手续不全。
服装部经理说:我们有五十床毛毯拿走了一多半,条子都没留下一张……
晓丽问刘虎:先说今天的事,那相机是不是进口手续不齐?
刘虎道:上海一百进的货,全国各大商场都这么销,市里其它三大家,都摆着
这种机子,都这么销,人家要捏你的痛脚,没办法。
晓雨说:好吧,大家忙自己的事去。这件事由我去讨个公道,我就不信社会真
有这么黑,不管怎么样,那毕竟是国家的东西,不能说拿走了就拿走了,条子都不
打一张。
在场的一些员工群情激愤:书记你牵头,看要怎么办,你喊一句,打架也行,
来黑的也行。我们怄这样的气,实在是怄饱了。都为国家干活,凭什么我们的脑壳
就该别人随便踩……
林五四冷冷道;大家忙大家的去吧。
大家见老总的话有些重,便安静了。
晚上林五四去拜访晓雨。
晓雨说:我当时还真想不通,你怎么还批评我们坚持原则的营业员。
林五四笑笑:坚持原则的结果是人家店里卖得我们卖不得。人家的不没收,我
们的没收。晓雨血气方刚:我偏不信这个邪,我想跑一跑这一件事,共产党毕竟还
在执政。
林五四道:我也没精神同你讲道理,但你要听我一句,这事忍了。
忍了?
忍了。林五四很坚定地说:究竟是忍好,还是不忍好,不久的将来,你会看到
效果的,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晓雨觉得林五四眼睛里的内容深不可测。
林五四吁一口气,有了笑,说:我们说点别的吧,现在不是查禁走私洋烟查得
紧吗?结果越禁洋烟越多,从城市洋到了乡村。打假不是打得凶吗?结果一个新产
品一走俏,刚上市就有了假的。最简单的一件事,我们市电视台多次追踪报道牛肉
里面打水的事情,可是现在哪块牛肉里不打水?连卖主都承认没有不打水的牛肉。
这些该谁来管?该管的管了多少?不该管的该少管的劲头又有多大……你在计统科
干了好些年了,你统计过我们商场有多少婆婆管着:工商、税务、公安、文化、物
价、消防、环卫……做小媳妇的,在婆婆面前,应该怎样呢?得罪了哪一个婆婆都
没有好果子吃,婆婆要找你一个岔子,不是很容易的事吗?所以要顺着,要忍,切
记不要冲动……
怎么说,晓雨还是记挂着那四十台相机,值几万元钱哪!晓丽道:有人对我说,
请人家一餐饭,多讲些好话,也许弄得回来。
林五四说:也许。但是这个口子开不得。请了这个,没请得那个,请了东家,
没请西家。请一部分,还是都请?请了当权的,请不请兵?他今天是兵,明天当了
官呢?吃了的,当然是好。没吃的就委屈了,就要寻岔子了。何况人是惯不得的,
吃了一顿就想吃二顿、三顿,吃好了想再吃好,吃了乌龟想吃海龟。有人讲过一个
笑话:世上什么最大?回答是胃口最大。胃是个填不满的东西。我们斜对面的五一
商厦,每年要签单吃去十几万,但是照样有人拿商品走。所以,我的原则是索性不
请吃。请也得罪人不清也得罪人,不如不请。要拿就把店子拿光,那样我们国家便
有希望了……
晓雨说:这么说,我们那批相机完蛋了。
五四道:按你的办法,找找纪委什么的部门,强要回来,是有可能的,但今后
失去的恐怕更多。
晓丽无奈地笑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的话我听不懂了。
五四道:你总结得好,国营商业现在的形势正是左右内外不是人,搞也不是,
不搞也不是。
7
晓雨继续下到柜组考察的结果很不妙。交电柜和首饰柜的营业员向他诉苦说他
们又连续三天没有开张做一分钱生意了,以往创过连续五天无人问津的最高纪录。
症结十分简单,顾客都被个体户拉跑了,个体户进的货就是比国营渠道的便宜。走
私货更是质量好价格低廉更具诱惑。那些事个体户搞得国营商业搞不得。邪门歪道
没人查而快吃不上饭了的却常常有人查。
有十个柜组以上的营业员向书记汇报,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看到过奖金了……
晓雨征求意见问改革怎么进行好?
店员们一致说有人上门就是最成功的改革。
晓雨觉得也是,关键是怎样吸引顾客上门。他在计统科也知道国营商业已降到
建国后的最低潮,但想不到实际情况会如此糟糕。而一些营业员看不到的危机,比
奖金之类的表面现象还要严重得多。这样,初来时欲干一番事业的勃勃雄心,就像
浇上了一瓢冷水。
六月初六,是这个城市的桃子节。这个城市古来以盛产桃子出名。现在时髦知
名度这个词,许多地方为提高知名度,纷纷举办具有民俗特色的节日庆典。如龙舟
节、森林节、荔枝节、泼水节、烟花节等等等等,请些党政要员各界名流新闻记者
海外侨胞来走一走,观观光,看看文艺节目,吃些和捎走些地方特色的东西,热闹
一场。用新潮的说法是包装自己推销自己,达到加强联络、引进外资、开放搞活的
目的。这个城市的桃子节已经搞过四届了。每届都动员各大中小型企业慷慨解囊。
小气的林五四最怕过六月六,这笔钱不出也得出,这些天他每餐要少吃一碗饭,气
的。
今年六月六,晓雨有计划,想通过举办几个活动,到市面上闹一闹,包装包装
“泰和”,试图吸引顾客进门。晓雨崇尚一句俗话:舍不得银弹子,打不到金凤凰。
以往林五四在这方面投入太少或者根本不投入。好莱坞推出新片,有识之士在预算
中要将广告宣传费留出一半哩!不知林五四平时是否关注这些花边消息,估计他是
不怎么读书看报的,堂堂四大商业巨头之一的“泰和”就只订了一份本市的晚报。
无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如何动员订报订杂志,林五四毫不动摇,也真是抠,他的小
气因此声名远播。
晓雨花了几天工夫,拿出个计划,找林五四长谈,试图转变他的观念。
林五四好歹听晓雨讲完了,说:你的计划好是没得说的,要是不花钱办得成就
好。
晓雨说:搞活动哪能不花钱?
林五四说:不,我考虑的是花的钱能否收回。
回报嘛,当然不是一两天的事。
林五四说:我也给你介绍介绍情况:“五一”、“天豪”、“九重天”,近几
年来每家每年扔给市内市外新闻单位的广告费在四十万至六十万之间浮动,去年是
国营商业最不景气的一年,“五一”只拿了三十万。“五一”还办了个少儿艺术团,
全市招生每年开支二十万左右。去年进京会演排的那个得奖节目,到上海请的指导
老师,就这一个节目,花了十二万。“天豪”养了一个篮球队,队员光打球不上班,
每年穿着“天豪”的球衣到外面去打球,养人的费用加开支,一年要花三四十万。
“九重天”时装模特队是全市人民群众所周知的,在省里也是王牌模特队,一年的
开支,不在天豪篮球队之下。这些是他们付出的主要包装费,还不包括各种临时性
的什么书法大赛、歌咏比赛、体育竞赛,各种社会赞助也不在其列。与他们比,
“泰和”作孽,这些费用几乎是零。当然人家也没白包装,每年的销售总额,大约
高于我们“泰和”十到十五个百分点。那么实际情况呢?林五四诡秘地笑笑:“天
豪”的员工近两年只发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前年年底发生集体盗卖商品案,牵涉的
人竟达七十多个,审查时那些案犯异口同声说没法过年,不得已而为之。“九重天”
的情况更丑,这就不好说了。
晓雨问;什么丑事?
你不晓得?
不晓得。
真不晓得?不信不信。我看全市人民都晓得,未必你不晓得?那你就真是个书
呆子了。
你讲讲吧。
五四说:你回去问你老婆吧,我讲不出口。再剩下个“五一”。“五一”的情
况,我也不多说,我领你看一个风景。林五四就让晓雨站到窗户边上来。
晓雨伏到窗台上,问:看什么?
林五四指着下面行色匆匆的人流:你注意看看斜对面“五一”商厦右边那张员
工出进的侧门。
侧门里隔一会出来三两个穿天蓝色制服的营业员,匆匆跑过街,走进”泰和”,
一小会,又匆匆跑回去。
晓雨问:他们到“泰和”来做什么?
林五四说:你猜猜做什么?
晓雨道:猜不出。
他们到我们“泰和”来放包袱。
放包袱?
就是解手。
解手?“五一”未必没有厕所?
有厕所,但是没有水冲,高楼上的厕所没有水冲是个什么局面你没想一下。
晓雨皱了皱眉,似乎就闻到了臭味:怎么会没水?我们这个城市从不缺水的。
林五四道:他们欠了自来水公司几十万元钱水费,自来水公司实在讨不到,就
停水。付一点,施舍一天。放一天,又关了。还欠了几十万元电费。电业局也和自
来水公司一样想玩就玩玩他们。去年年底生意好的那几天,停了他们两天电,只得
关门放假,损失好几万。他们有钱办艺术团有钱搞什么全市元宵灯会,就是不让几
百员工在店里后屎员尿。
晓丽的脸就暗了下来。
林五四道:我的奋斗目标是保住大家有一份微薄的工资发,有地方厨屎后尿。
几百人的生活,不靠“泰和”,没地方靠。
“泰和”倒也是没有拖欠过员工的工资。
林五四看见晓雨把手中的那一页纸慢慢揉成了一个团。
8
一日上班,林五四接到一个通知,市里某部门有个检查组要来视察泰和商场。
林五四看看这个检查组的来头,便当即把书记晓雨和副总刘虎叫上,说:我们三个
人快走,到外面去躲一躲。一会晓雨和刘虎也弄明白了为什么要躲。林五四忙叫白
如玉。办公室的人说白如玉请了假,孩子生病。依林五四的印象,白如玉是从不请
假的,她丈夫出事的时候也天天来,看来孩子是生病了,不禁心里“格登”一下。
商场又有麻烦了,那检查组是越发陪不得了。林五四本是要白如玉出面应酬那检查
组的。白如玉温良贤惠,话不高声,不卑不亢,能应付好一些麻烦的人和麻烦的事。
白如玉不在,林五四就叫来一个部经理,说等一下检查组来了,买点水果泡碗好茶
买包好烟招待了,就说三位主要领导到乡镇企业签经销产品合同去了。这样不得罪
人又要省一笔接待费。要客气呵,林五四交待。那部经理当然是领悟透了老总的这
一套。
接着他们三人就溜了。刘虎到同学家去,晓雨回家关上门看书,林五四到一个
鱼市场去观光,捱捱磨磨一直到十一点半才像做贼一样悄悄溜回家。
回到家里,冉四季正在穿衣镜前试穿一件羊皮半长大衣,咖啡色的皮子,配一
个膨松的银狐斜领,做工考究,质地优良,式样高雅,林五四是内行,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件在这个五十万人口的城市里不可多见的衣服。
冉四季见丈夫进来,穿着那衣服,扭了扭削肩肥腰的身子,含几分娇嗔地问:
好看吗?
林五四道:这是什么天气了,还穿皮衣。
四季道:刚买的。
五四说:我说怎么没见过你有这么一件好行头。
四季嗔道:你从来也不关心我穿什么。又喜悦地说:今天财神高照,在新星当
铺发现了这件,至少也有九成新,也许主人就只穿过一两回。你说多少钱?不,值
多少钱?
五四说:挂到店里,可以标价六千元。
四季道:不愧是个老商业。光这个领子,就要卖四千。
五四道:你花多少买回来的?
四季伸出三个手指头。
五四道:真会砍,不到一个毛领子的钱。
四季道:有了这一件,我这一辈子就不必再买贵重冬衣了。
这时林五四突然想起,他是从哪里见过这件衣服的,对好商品的特殊记忆,是
他们这些商坛高手的职业技能。哦,记起了,那是个雪晴的傍晚,和平桥头的小公
园里,一对情侣依傍着款款而行,男的高大伟岸,女的小巧玲戏,发青颈白,着一
件华贵的咖啡色银狐领子皮大衣。首先是好衣吸引了林五四。林五四紧踏几步单车,
然后停在桥边,回过头去欣赏那个昂贵包装里的女人,一看,竟是白如玉和她的丈
夫。五四脸一红,负罪似的赶紧低头蹬车逃走。心里久久地回味着白如玉的娇俏样
子,恨恨地骂道:娘的,孩子都有五六岁了,还像个十八岁的妹子,那狗日的鳏夫,
还真是有眼力。林五四就看见白如玉那么豪华过一回。她平时来上班,从来是平平
凡凡的装束,毫不起眼。
这时林五四马上反应过来:这衣服就是白如玉典当掉的,白如玉请假说孩子生
病,且是相当不好,死去的丈夫什么也没有给她和孩子留下,她只得典当衣服应急。
林五四当然不好给老婆说破,心里替白如玉着急,现在典当衣物应急的,大多
是些吸毒者。看来白如玉是相当困难了。
五四中饭都没吃好。想眯糊一会儿,怎么也合不上眼。想想那个也还娇贵体面
的女子,举着衣服去典当的场景,有多么的凄惨。
下午上班时仍没见着白如玉。接待检查组的部经理来汇报:总算让检查组满意
而归。部经理说:来的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同志,每人送了他们一个打火机。我说这
种机子在民航机场候机室要卖五十美元一个。他们高兴地接受了。糖果点心也就免
了。
五四道:他们回去一问年轻人就穿了帮。你们呵,也真是抠。
部经理说:向你学的嘛。敷衍一回算一回,我又没讲在我们这里卖五十美金一
个。一瓶可乐,在我们这里卖三元,一到四星宾馆就是十五元,如何解释?
林五四记挂着白如玉的孩子,便找人借了部单车,飞奔白氏租住的地方。白如
玉扫地出门不久,他同人坐车夜里去慰问过她一次,现在骑着单车,方觉得远,少
也有十里吧。待寻到时,已经出了一身臭汗。铁将军把门,不在。白如玉租的城郊
菜农多余的房子住,四周垃圾成堆,绿头苍蝇欢叫不已,如飞机自远处驶来。林五
四呆不住,稍息息汗,复又上车,准备到医院里去找。
又走出一段路,见一辆公共汽车到站,车上下来了白如玉。林五四迎上去,急
促地问:孩子怎么样?如玉眼圈一红:问题不小。旋即又咬咬嘴唇,强压酸楚,说:
不过还没做最后结论。她见五四一身汗:亏得你这么远跑来。我不能去上班,真对
不起。五四道:这种时候,还提什么上班不上班。如玉说:到家里去坐坐吧,洗洗
脸。五四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如玉走。是什么病?他问。如玉道:最后结论还没
下。住院吧?住在人民医院。见白氏沉重的样子,林五四不好再问病的事。觉得到
她家的这一段路很漫长。又回到这处环境恶劣的住所,进得屋去,竟又是另外一番
天地,白如玉虽无甚像样的家具,倒是收拾得干净整洁,屋里还洋溢着一丝淡淡的
花香。举目细看,有些昏暗的一明一暗两间房子里,竟摆着好几盆花草,林五四不
爱伺弄花木,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白如玉要给林五四打盆洗脸水,五四坚持不肯,
自个问到后面窄窄的厨房里洗了把脸,再看这灶台碗柜,也是一尘不染,和自家的
卫生工作比比,就是狗窝的评价了。林五四出来,见白氏苍白着脸斜躺在睡椅上。
五四问:有什么困难吗?白如玉说:没有。
缺不缺钱?他想到了那件易主的皮大衣。
白氏摇摇头。
叫个你家或者是他家的姐妹来帮帮你吧。
暂时还没必要。我就还请一天假看看情况。
真不要帮忙?
真的。
林五四喝过一杯白氏递上的冷开水,就告辞了。在路上郁郁地想:谁也不会相
信这位昔日的行长夫人,会弄得这么惨。又想自己怎么忘了给孩子买点水果。
林五四晚上回家跟老婆说起白如玉的不幸。
冉四季道;这真是个苦命女子,你做的好煤。
五四分辩:倒也不是我做的媒,我只是介绍人之一。不过这也真是我平生做的
第一件错事。可是谁也不曾长出一双后眼睛来。五四又道:这女子也真是没福,当
初丈夫有权,怎么就没想到调到银行系统去呢?如今的银行职员,少也要拿到千把
元钱一个月,什么年终奖季度奖还不在列。如今大树一倒,她就只有跟着我们受苦。
四季道:跟着你,还有工资发。要是在“五一”,在“天豪”,稀饭都快要吃
不上了。屎尿都没地方屙。
林五四就进一步想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平时还不觉得,白如玉一件事就足够
让人警醒。想想假如白如玉真在“五一”呢,有了天灾人祸就更不得了……
第二天林五四准备一上班就邀了晓丽和刘虎去医院看白如玉母子。并准备想办
法筹钱帮她一把,就私人感情而言,他也欠着她的债。
林五四赶到“泰和”时,在后面门房里值岗的保安递给他一个便条。保安说白
如玉天亮时来过了,她带孩子到省里去做化验,赶的早车。林五四知道:她有个亲
妹妹在省里工作。心想这样也好,有个亲人帮她。
有一句村言说得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林五四心里还在为白如玉的孩子祈
祷:不要闹什么怪病呵!可是第三天就又出了一件不妙的事: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
候,冉四季打电话来,叫林五四赶快开张支票赶到人民医院去,说副食部经理张福
祥的老婆生孩子弄了个产后大出血,命在旦夕。林五四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朝医院
跑。
张福祥是个孤儿,人民政府保送读的书,三十二岁才结婚成家,老婆是街道厂
子的工人,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没闻工资的气味了。张福祥本来就穷,这一折腾无
异于雪上加霜。
好在冉四季坐镇指挥,调兵遣将,把医院里几个王牌医师都请来会诊,折腾一
夜,总算把奄奄一息的产妇性命悠了过来。母子已平安入睡,林五四夫妇守了一夜
不敢合眼,天亮时已是四眼血红。平时不打针吃药又少见血的林五四这回真慌了神,
直到险情已过才记起家中还有一双儿女未曾安置。冉四季说做父亲的都像你这样粗
心就完了。林五四就知道孩子的外公外婆肯定住到家里来了,以往他一出差,老人
就过来了,他前脚走,老人后脚到,把孩子看得千金重。这时林五四看着老婆的削
肩粗腰雀斑脸,竟觉得生动辉煌起来,她一胎生两个也就是一叉腿一使劲的工夫,
真了不起。张福祥的老婆好没用,生一个都这么难。
光是这一夜的工夫,就耗资一万五。张福祥要三年不吃饭才还得起债。
过两天张福祥来上班时,打了个借公款一万五的条子请林五四批。林五四叹曰:
张福祥看你怎么还。张福祥倒也没被压垮,说:只要人安全,就总有办法的。他三
十多岁才得子,且有惊无险,一喜足可压三愁啊。林五四在心里说:你这个张福祥,
屁办法,有钱都不晓得捡的角色。
第二天上班,林五四叫过张福祥,说:六月六桃子节快到了,你们副食部代表
我们商场到有线电视台去做个广告吧。这事由你去经办,费用控制在三万元左右。
福祥道:老板,你,你是不是有病?我们商场在这种时候,能摆这份阔么?何况……
林五四见人多耳杂不便说话,便道:叫你去你就去,你真是个死猪脑壳。
张福祥这才不作声了,应诺着去办。
林五四知道:电视台的广告费回扣是百分之二十五。此举可为张福祥减轻几千
元钱债务。他怕张福祥冒傻气,便私下让冉四季去筹划此事,四季的一个嫂子在有
线电视台搞财务。
9
白如玉走后的第五天,办公室的人告诉林五四:白如玉回来了,打了电话过来。
林五四忙问:说了孩子的病没有?她只说让告诉你销她的事假,明天来上班。听说
白如玉有消息,玻璃格子里的人都围拢来关心。有个女的是人民医院的家属,她说
她探得的消息不一定准确,但消息说白如玉的孩子可能得的白血病。这样一说,大
家这几天心里都沉甸甸的。大家回想起那个聪明绝顶的孩子,越发觉得可爱可惜。
林五四心里藏不下事,连忙往白如玉家跑。白氏果然回到家中。林五四闯了进
去,神色紧张地瞪着白如玉看。
白如玉就灿烂地一笑,脸色很好。
林五四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看来孩子是没什么事了。
白如玉满脸春风道:虚惊一场,完全是误诊。
据说市里断的是白血病?
是的。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把人急死了。好在我是受过大刺激的人。
你走的几天,商场里上上下下都为你急呢。工会还筹划着为你募捐。
同志们真好。白如玉的一双杏眼就溅出了泪花。
也是你的人缘好。孩子呢?林五四起身去里屋找人。
白如玉道:他没有回来。我妹夫是医师,要孩子再留一留。我妹妹是一家大厂
的学校老师,她想把孩子留在她的班里,他们还没有孩子,生活条件又好,看到我
一个人难。我不想麻烦他们,还是没有拗得过。
林五四道:看样子这里也难留你呷?
白如玉说:我都没这么想,你怎么朝那方面想?
五四说:这很容易让人那么想。
白如玉就摆出些精致的果子来,盛器也很精巧特别。又在一只银色的小杯里用
一只银勺调弄咖啡。
林五四道:蛮洋气的呀。
白如玉说:妹夫刚出国回来,给我装了一袋子回来。我哪来的这么些洋货。白
如玉忙进忙出,穿的拖地长裙,迎风招展,可以看出她惊吓之后的放松和愉悦。白
如玉说:今天我要请你吃一顿晚饭,你不要推托。算是庆祝我儿子有惊无险。你不
会让我扫兴吧。你要是不赏脸,那你就太残酷了。
林五四道:你这么将军,叫我说什么好?
那就太好了。白如玉说着就找出个小围兜来。
五四道:这附近有公用电话么?我只好打个电话回去告假了。
如玉说:算了吧你,在外面吃一餐也要请假?组织观念也真是强。电话怎么说?
说是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共进晚餐?你有这个胆量吗?谅你也没有。
五四道:你这一说,我这个男人就没有一寸用了。
如玉说:问题是你还是一个管着几百个人的老总。告诉你啊,做人不可大放肆,
也不可太拘谨了。
林五四惊诧:这个本就十分拘谨的女子怎么突然变得思想活跃起来了?或许是
高兴的原因,人一高兴就容易说些激扬的话。
白如玉说着就吹着口哨下了厨。
林五四坐一会,没有趣,又不爱吃零食,白如玉电视机也没有一台,便踱到厨
房里去帮忙。
如玉制止他:你是做惯了手痒是不是?今天我要你当一口总经理,由别人来伺
候你。大男人别老下厨,有伤阳气的。去吧,坐着,翘上二郎腿。
这话说得林五四心里甜丝丝的。自己在家里,何曾当过一分钟大经理?就退了
出来,美美地想:今天倒是要体验一下被漂亮女人细心服侍的味道。
不出一个钟头,那少妇像变魔术似的给林五四炒出两荤两素四个精致的菜和一
份清淡的汤。备了一小碗粥,一小碗挂面,一小碗米饭。两人各坐一方,女人端来
两杯酒,说:别人都以为你怕陪饭,不喝酒。只我晓得你能喝几杯。五四问:你怎
么晓得?女人笑笑:那就不用问了。五四道:那我今天就喝几杯,为你的儿子前途
无量。女人高兴:我陪你。
天骤然黑了下来,女人起身拉上窗帘,扯亮灯,四野立时奇静,零星的蛙鸣便
韵味无尽地融到了酒里。林五四在做菜的问题上不无骄傲,自认为至少比馆子里做
得好,想不到白如玉的手艺远在他之上,看来他还是到外面吃少了。菜好酒好气氛
好,不觉吃得就酣。两人慢慢吃着,说些琐碎的日常间的事,大部分又是单位上的,
很是投机。吃到后来,林五四就觉得有些飘飘然了,他对白如玉说他对不起她,当
初若不是他竭力怂恿她的婚事,她就不至于落得个年轻守寡的局面。又问她:怎么
就没考虑再嫁个人
后来林五四后悔不及,反省自己:怎么能说出那样伤人心的轻薄话来呢?酒真
是个误事的东西。幸好那白如玉是个通情达理的大度女子。
那天林五四十点钟才回家去。
冉四季问他到哪里喝酒去了,怎么电话也没有打一个?他说在一个朋友家里。
四季打破沙锅问到底:是哪个朋友。五四上了些火,委屈地说:难道我堂堂正正一
个总经理到外面吃一顿饭也要坦白交待吗?
这么一说,冉四季倒是一时无言以对。她喃喃道:该不会是到那个白如玉家里
喝酒吧?寡妇门前是非多呀,听说她刚刚回来。
冉四季这么胡乱一点,倒是惊出林五四一身大汗来,酒也顷刻间全醒了。心想
这女人的鼻子也真灵。
林五四想他怎么就没有勇气承认是在白如玉家吃的呢?他恍惚记得白如玉送他
出门时叮嘱他;不要说在我这里吃了啊,谁叫你当的是个老总呢。
以后许多空闲的时候,林五四都要美美地回味在那寡妇家度过的半日。林五四
更是牢牢记住了她最后说的那一句话,她说:你若是太累了,心烦了,就到我这里
坐一坐吧。
这话是不是一种什么暗示呢?真让林五四想入非非了。后来每见白氏,一俟联
想起这句话,心就好一阵跳。
这女人,怎么就知道他也有心烦的时候?他生就一张善脸,平素少有动气的时
候,怎么就没人(包括老婆)想到他的烦恼并不比别人少?
10
肖倩倩和她那位大概也是先生的男人弄来的一批服装在“泰和”销得很好。这
阵小小春风,总算在近乎死气沉沉的商场里泛起了几圈涟漪。从总经理到所有营业
员心里都高兴,想想国营商业并不是没有出路,产品对路了,形势就不一样,人民
群众的购买力总是有增无减的。
肖倩倩的产品属于寄销,先卖后结账。林五四有意要联络这个给“泰和”带来
短暂生机的客户,货销完后,货款一分不欠就悉数付清了。
服装部决定随肖倩倩和那男人到福建的产地去大举进货。他们来请示林五四时,
五四踌躇了好一阵,然后让人去叫肖倩倩。一会儿肖倩倩一扭三摆地来了。林五四
见肖倩倩风情万种,不由自主地说:肖倩倩,我看你要是学了跳舞,会成为明星的。
肖倩倩娇嗔道:你看我现在还学得赢吗?五四说:可惜迟了。你如今干惯了又轻松
又好玩的事,学跳舞可是要吃苦的。有人听出林五四话中的话,“轰”一声笑了起
来。倩倩并不脸红,反驳道:你们经验都蛮丰富的啊。
林五四接着说:喂,肖倩倩,我们开始讲正经话。服装部要去你们厂里进货。
我问你,你们是不是真有个服装厂?
倩倩说:你怎么想这样的问题?
五四道:现在骗子多,不得不这么想。“天豪”和“九重夭”,都上过类似的
当了。当然,我不怀疑你,你们就是要骗,也不至于骗我们,那会儿你在“泰和”,
都待你不薄,是不是?现在“泰和”的形势像一间装满了人的船,吃水已超过极限,
正在摇摇晃晃地前进,任何一点风浪都经不起了,稍有闪失,就会船毁人亡,几百
人就靠“泰和”吃饭了,这个形势你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现在不像你们啊,你们
考虑的是如何赚得更多更顺,我们考虑的是保饭碗。所以,我就把丑话讲在前头了。
肖倩倩道:我都理解。
五四说:这就好,这就好。
倩倩说:我们要一同前往的,我当人质还不放心么?跑得了庙跑不了和尚,再
说把我卖到发廊里也抵得几个钱吧?
大家就笑。林五四道:你倒也学得油嘴滑舌了。不过,到外面混,没有这点功
夫也真难活出来。
随着肖倩倩和那男人同下福建的是服装部经理大海,副老总刘虎,还到天霸武
术馆请了个相当副高职称的镖师,一路携了现金前往。刘虎这人红黑道上都熟,平
时和那镖师称兄道弟的,自幼也练得几手功夫,敌得过三五人,且也办事精明。林
五四组建了这么个班子,也就放心让他们南下了。
一行五人说说笑笑,由那老板一路买单吃喝着径奔福州市,找一处中档的宾馆
住了。第二天,由那老板开着自己的专车拉他们跑到离市区三十公里外的服装厂看
货谈价。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虽是几反几复讨价还价,也符合谈判规律。打包装
箱时刘虎等三人一直睁大眼睛监工,不敢有丝毫闪失,他们是被假东西害苦了坑怕
了的。林五四在出发前反复交待刘虎,货不上车是不能给钱的。那老板也不在谈判
桌上提付款的事,说等货上了车再给吧。
当晚在工厂旁的小镇上歇了。老板问他们来不来点“特别”节目。刘虎们自然
晓得特别节目是干什么,但他们回绝了。并不是他们道德高尚,而是有巨款在身,
不敢有误。腰上缠的是“泰和”活命的钱呢。老板说那就来点文明的,唱唱歌吧。
肖倩倩就陪着他们唱歌,老板还是找了三个女孩子来陪唱。那些女孩子就熟练地往
男人怀里钻。肖倩倩怕他们难为情,就说:这里不比内地,不要不好意思。刘虎们
也就不客气,过一过干瘾,只玩到十一点,就回旅社安歇了。
来日租了辆卡车拉货。装货前那个老板又主动打开几只纸箱请刘虎们再验。刘
虎们验了,又看看一些箱子上还保留着他们做的暗记号,就放心了。装货交款,一
切顺利。
肖倩倩和那男人站在厂门口送他们远行。刘虎与其告别后,走出一段,不经意
地看看反光镜,猛然从镜中看到那个老板的蓝色轿车从厂里驶出,飞也似的朝相反
的一条路上驶去。灰尘立时就罩了车身,可见速度之快。
刘虎有疑,即叫司机停车,忙跳下车来,掀开篷布一角,到后面搬下一只箱子
来,三五下打开,一看,呆了,面上尚有几件成衣,下面则是稻草废纸。他们上当
了!当即急返那个服装厂。厂里人说:他们有一间多余的仓库被出租三天,其余一
概不知。
刘虎黑着脸骂一句:肖倩倩,我日你的娘!当即就浑身酥软。那镖师提议去当
地派出所报案。刘虎说如今只有蠢货才报案,说不定派出所和那个工厂,都是一家
子。
服装部经理大海提议向林五四报告。刘虎说:先别惊动他,我们再想想办法。
他要晓得了,会急得跳楼。他已经看出来肖倩倩不一定可靠,可惜我们……
刘虎三人先到福州市找个便宜的地方住了,打算找找商界的朋友。倒是找着几
个,都说这种事太平凡了,每天都不知要发生多少起。
大海提议三人分头到福州市的大街小巷去转,也许会碰上肖倩倩也不一定,到
时抓住了人质就不愁了。刘虎说:你请一万个人拿着照片到街巷上去转,倘能抓到
肖倩倩,我出工钱。
后来反复计议,决定还是潜回那个小镇,偷偷地到那个服装厂掳一个负责的人
出来,以黑对黑,逼他供出内幕。镖师有虑:要是搞错了呢?刘虎说:错了放人,
我们开溜。我估计那厂十有八九是个黑厂。
于是他们就乔装一番再度回到那个镇上。住了两三天,瞄准了个负责的在附近
有栋私房,一家三口住着。就在他们正准备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下手的关头,肖倩
倩寻到他们房里来了。
肖倩倩良心未泯。
肖倩倩什么也没有说,领着他们,连夜打的把他们带到另外一个地方。下车后,
已是凌晨两点了。肖倩倩告诉他们,前面那个亮着灯的旅馆的几楼几号,住着两个
司机,后院停着两辆东风牌带篷的货车,车号是多少,那里面的货是她那男人的。
肖倩倩说: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弄回去。然后从她的小提包里取出两支香烟,递给刘
虎:这东西也许管用。然后跳上的士一溜烟跑了。刘虎发现肖倩倩身上还穿着睡衣,
估计是从熟睡的男人身边溜出来的。镖师问:怎么不抓住她?刘虎道:抓住她就连
毛都捞不到一根了,这可不是我们立足的地方。
刘虎对黑道不陌生,小心裹了这两支烟。若是诱得那两个司机抽了,他们就可
以回去向林五四和几百员工交差了。于是敲开那家旅店,开了个房间,三个静坐着
等天亮。
后来的进展倒也如意:两支“香烟”让那司机重新蒙头大睡。他们取了车钥匙,
把两辆货车开出十余里,再将货转到另一辆加长卡车上,星夜兼程,赶回“泰和”。
一下车,三人的脸都是黑的。林五四接着他们,大呼道:真急死我了。林五四一算
按预定时间该回没回,急得跳脚,一连发出几个电报央福州市的朋友代为寻人。刘
虎缓过神来,向林五四说了这一场遭遇,五四的脸都吓白了。
卸下货来,打开一看,全是童装,货倒也是真的。那个服装骗子,并不是一开
始就作假。他在“泰和”做过两年了,都以真来作铺垫。林五四叹道:这生意是没
法做了。
按“泰和”的销量,这批童服,十年都销不完。只得动员力量,批发,处理,
转手寄销,好歹将那笔巨款抵得个差不多,加上三人来去十余天的开销,只亏万把
元钱。这对大险的“泰和”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一个月后,肖倩倩猛地出现在“泰和”三楼。但此时的肖倩倩不再是婀娜娇媚,
如风摆柳,而是憔悴不堪了。肖倩倩来看看大家,什么都没说,强挤一脸苦笑。
林五四问:你病了?
她摇摇头。
回来休假?还去吗?
摇摇头。
不去了?
仍摇摇头。
林五四没有提那件不愉快的事。
肖倩倩走后,晓丽愤愤地说:这种女人,不要再理睬。大家就不由得要猜测起
肖氏的命运来,比较统一的看法是:她吃里扒外的行径被她的主子察觉了,她因此
被逐(亦或逃)出“家”门。
第二天批发部那位人民医院的家属带来最新消息:肖倩倩在治性病。
这样,一些推测就更广泛了:她被逐出后,很可能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恐怕
只好靠卖身换的钱,好歹捱回老家去。
林五四总是支着耳朵听人们谈着诸如此类的琐碎的无甚意义的事情,有时也伴
着大家笑。批发部闲着一圈人,几天没有一宗业务是常见的事,每天来上班,基本
上就是闲扯。
商学院的毕业生晓雨不习惯这些庸俗的话题,看到人们无所事事,人员臃肿,
深感如此下去不得了,但他实在想不出办法来改变这种现象。有时候坐不住了,就
到八楼局里去找报纸看。
又过了一些日子,肖倩倩又来“泰和”走访,其时她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
只是明显地让人感到她的精神远不如得意时放松,一块阴云恐怕就永远压在她的头
顶了。
林五四又问她:还走不走了?
她说:不走了。
问:如今干点什么?
答:闲着。
她没说在“家”闲着。林五四和“泰和”的人都晓得:当初肖倩倩本来和一个
机关干部谈得好好的,后来经不住那个福建老板的挑逗,跟着跑了。父母亲那时百
劝无效,就宣布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肖倩倩落难回来,伤透了心的父母也没有接
纳她。林五四本欲去做做工作,想想肖倩倩不再是他的手下人,他再去多事,就要
让人小看了,老婆也会骂他太贱,就放弃了那个念头。也不知她回来是住在哪里?
得性病的人,谁也不敢留宿。
林五四问:今后打算干点什么?
肖倩倩说:不晓得。
问:还想不想再来“泰和”?
答:只怕人答应,天都不答应。
五四道:那也未必。
后来林五四同意肖倩倩仍回单位来。为此事书记晓雨朝林五四发了一通火。
“泰和”本来就人浮于事,有一半人坐着没活干,还要把一个抛弃“泰和”的人又
请回来,真是不可理解,何况还是个品质不好的花柳病人,不带坏一批纯良女子才
怪。林五四也不和晓雨抬杠,他和颜悦色地说肖倩倩千错万错,还是个有良心的,
她是因为替“泰和”挽回一笔损失才落得个凄惨的下场。晓雨说她那是自作自受,
自讨苦吃,若不是她牵线搭桥,怎么有这么一场风险惊吓?林五四说书记讲的都没
错,只是感情上还是有些说不过去。他说他反复想了,让肖倩倩回来,肯定是要她
起作用而不是又弄来个吃白食的。
晓雨问:你准备让她干什么?
林五四道:我有一个想法,正好和你谈谈。你不是批评过我开拓精神不强,开
放意识欠佳吗?我就琢磨着要在这些方面突破突破。我做了个市场调查:现在市区
挂牌的舞厅和夜总会有了二十五家,垮掉的不说,眼下比较景气的只剩三家,能够
维持的有那么六七家。娱乐业不景气的主要原因当然是国家用力刹了刹公费请玩。
我和一些朋友们分析了一下,其中还有个原因也不可忽视——前些年娱乐业一轰而
上,人们热衷于往那些地方跑,为的什么?不排除色情的吸引。别的不讲,那些陪
舞的小姐,开始还是陪跳不陪睡,过些日子就邪乎了,一上来没跳几步,就沾上来,
恨不得立刻开房间,“开房间”的收入高呀。这么一来,那些陪跳不陪睡的就失业
了,被渐渐挤跑了。而真要去跳舞的客人还是有的。说老实话,大多数公费请的客
人,觉悟还是高一些,也就只限于跳这一步。想跳的,找不到“腿”了,势必也要
影响生意,夜总会的形象也就基本上黑了。有些女的无聊,沾上了你,你不跟她干
还不行,她缠着你不得脱身,甚至诬陷你耍了流氓,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正人君子
是不敢踏那张门了。现在那三家生意兴旺的,除开设备好。价格合理,就是管理还
比较正。可惜,待意识到失误,已经找不到正经而又有档次的陪舞小姐了。我的想
法:以我们商场的名义组织一支叫作礼仪队之类的小队伍(当然,实际上还是陪舞),
穿上“泰和”字号的服装,佩带工作证章,真跳舞而不是假跳舞,这件事肯定能成
功。我们商场有的是年轻标致的小姐,工作量又轻,完全可以由单位组织出面,和
舞厅夜总会联手,开辟服务项目。她们的小费收入,“泰和”也不要,只要她们的
生活改善了,收入增加了,也就等于是“泰和”富裕了,人心就齐了,这个问题要
想得通。只要她们以良好的公众形象干下去,就是替我们“泰和”做了活广告,我
赚的,就是这一点。这件事由谁来抓好呢?肖倩倩就是一个理想的人选,她天生就
是个跳舞的坯子,走南闯北有胆量有点子,又是落难的浪子,我们收留她又启用她,
这种人,受过生活磨难,没有不尽心的……
晓丽半日无语,却说:要是她们干一阵子也变坏了呢?
林五四想不到他会提这样的问题。提这样的问题他就没有必要回答了。
这事晓丽保留看法,且绝对对那肖倩倩没有好感。
林五四不管晓丽,和几个人碰一碰头,就找肖倩倩谈话,立即动作起来。
11
一日下午,冉四季在她命名和经办的“咪咪精品屋”主持工作,突然接到白如
玉的电话。当时她感到惊讶:白如玉怎么知道她店子里的电话号码?白如玉焦急不
安地说让冉四季赶快找找林五四。她说她是在一个电话亭子里打的电话,有紧急事
要他速回“泰和”。找了好几个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后想到冉四季也许找得
到,所以就寻到“咪咪精品屋”里来了。说完,白如玉就挂断了电话。冉四季接过
电话心里有些不悦,但怕误事,还是按白如玉的吩咐办了。这天林五四在办一件公
私兼而有之的事情,恰好也只有冉四季晓得他的去处。
林五四风急火急赶到“泰和”,在三楼楼梯口的拐弯处碰到等候在此的白如玉。
他问什么事?白氏悄声说:你快去,市纪委来人调查有关单位到商业部门卡、拿、
索、要的情况。我想这件事情很重要,你不能缺席。林五四见她神情有点神秘,忙
大步流星往里奔。这时晓雨已在原总经理办公室里腾出一块位置,摆几张凳子,向
两位上面来的同志汇报工作,看样子事关保密,所以与大厅拉开距离来谈。
九月初的天气,灼热如火,这间堆着小件货物的房子门窗紧闭,密不透风,更
是闷热至极。一把落地摇头电扇紧张地忙着,还是挥不去在坐者满头的汗。林五四
汗流浃背匆匆赶到,俨如滚进的一团火。纪委的干部见到五四,忙说正要找你谈谈,
见找你一阵没找到,就不打算找了,找书记先谈了。另一个说你这个老总也真是
“抠”出了名,经销空调的连空调都不装一台,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把夏天过出来的。
林五四忙道歉:事先不晓得你们要来,其实楼上局机关有空调房,借一间谈谈没问
题。晓雨道:他们不去,要与民同甘苦。五四道:那就实在委屈你们了。说实在的,
我们也不是用不起空调,我们那么大一个办公的摊子,几台空调机无济于事,问题
是机关里享受了空调,下面营业厅呢?基层的情况呢,还是吃大锅饭的好。
接下来谈正事。纪委的同志说此行来的目的是要了解有关杠杆部门利用职权,
到商店里卡、拿、索、要的问题,说下面反映蛮大,“五一”、“天豪”、“九重
天”都有书面检举送到政府有关部门,只“泰和”没有。有关领导责令先从市里四
大商业巨头查起,他们已经先后走访了其余三家,“泰和”是最后一家,不知以往
的日子里,是不是也碰到诸如此类的情况。比如说以工作名义拿走国家的东西不打
条子不作交待等等。
林五四当即就肯定地说:我们“泰和”,好像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过。
纪委的一个同志说:不对呀,晓雨书记刚才还举了一个例子。
林五四马上给晓雨使了一个眼色,说:讲的是不久前工商部门拿走四十台照相
机的事情吗?是有这么件事情,但那是个工作误会,早就处理好了,不属于卡、拿、
索、要方面的问题。
这时晓雨欲说什么。五四就朝外高喊一声:白如玉,再弄一台电扇来,怎么越
吹越热。趁来人分散了注意力,他忙踩了晓雨一脚。他又解释:这事晓雨同志首先
晓得,后来就由下面部里去处理了,结果没告诉晓雨同志……至于卡、拿、索、要
的现象嘛,全国有些地区恐怕是个大问题。市里的情况,我们不清楚,但“泰和”
的情况还好,至少在我当的十年老总任内,还没有碰到过。
纪委的同志说:真的?
五四说:当然。你们还可以问问下面的同志。
打发走上面的人,晓雨气鼓鼓地质问林五四:你怎么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怎
么可以对商场不负责任?大家还巴不得上面来人调查哩。那四十台照相机什么时候
拿回来了?
五四道:晓丽呵,我说过你不要太书呆子气。上面来做个调查,或者处理个把
人、件把事,就可以解决根本问题了吗?好吧,我不说了。我请你保持沉默,一定!
我作为朋友,作为兄长请你帮了这个忙,下面的嘴巴我们都封死了的。为什么要这
么违心去做?日后你会明白的。
晚饭后林五四把这事讲给老婆听。老婆说:那个晓丽真是个书呆子。我昨晚看
电视,看见介绍那条名气不小的黄河终年泥沙俱下,浊流滚滚,常常泛滥,试想,
这样的灾难,靠临时在两岸栽树种草,就可以根治了吗?
林五四叫道:哎哟,你这半辈子,是头一回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四季道:我水平怎么低也不会比你低,那句话怎么说,一个男人成功是因为女
人在背后。
林五四就笑得泪花四溅。
四季正色道:说正经的,那个晓雨真要是镀镀金走了就好,搞久了,迟早会出
事的。
五四说:你倒说得好,人家是朝廷命官,委任下来的,不是下面的部经理,喊
拿掉就可以拿掉。
四季道:这还不是一样的简单?你还常常自作聪明。
五四不再说这个话题:今天幸好白如玉有心,不然事情就被晓雨弄糟了。
四季道:你那个白如玉真是贴心护主呵。我正要问你,她怎么晓得我店子里的
电话。
五四说:我怎么晓得。那些部门经理不是都晓得吗?
四季道:他们晓得,但是绝不会告诉商场其他人的。这中间有鬼!说着神经衰
弱心脏不好的冉氏就白了脸。
林五四见状忙闭了嘴,怕弄出老婆的病来。他以前和她拌嘴时她就将心脏病发
给他看,他可不愿中年丧妻。但是他心里却负着气。真是委屈那替公家操心的白如
玉了。女人漂亮了也作孽,受的伤害总是比别人要多。
明天是双休日,两个孩子被他们的二舅妈接走了,他们一个表弟明天的生日,
正策划着到哪个风光好的地方搞野餐。没有孩子们来冲冲闷气,一时就消散不开。
林五四毕竟是个男人,不愿向老婆低头,便出门到楼上去找一个人,叫他邀冉四季
去打麻将,那人说正好三缺一。老婆原来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从不出门的,孩子大
了,不喜欢老婆母鸡似的老是扑闪着翅膀护着,加上她大小也当着个店子的老板,
余钱剩米多了,势必就要向麻坛靠拢,幸好老婆输赢都不发心脏病,这就令林五四
放心了,他听说许多人就死在麻将桌上。这晚冉四季也觉得在家无聊,有人一喊,
当即出门。
林五四拧开电视机,按一个台,是女人矫情地甩着头发宣扬洗头剂,换一个台,
还是女人半脱半不脱地推介什么什么露和霜。再换,还是挑逗的女人。林五四猛地
想:这么闲着,何不去看看白如玉?马上就拿衣洗澡,穿了件某个会议送的崭新的
金利来衬衣出门去找白如玉。
林五四敲开白氏紧闭的门后,白如玉有几分惊诧:你怎么来了?
五四道:今晚正好没事。
如玉道:不,你心里有事。心里烦是吧?
五四想这女人的眼睛真厉害,看得透人的肺腑。举目看那女人,穿的是一件半
透明的丝质睡袍,背后的台灯反衬着,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躯体的曲线。那体形,竟
是如同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刚出浴的头发和那电视机里的广告女郎一般,又黑又
亮,随便让一根丝带束了,膨松散淡,一去她昔日纹丝不乱的严谨,显得有几分慵
懒和浪漫。五四在心里赞许道:这便是个本来的女人了。白如玉见林五四如此看她,
(眼里肯定就漾出了贪婪和不善),马上细心地反省到是身后的台灯推波助澜,便
反手扭熄台灯,遮掩地说:天气好热。于是林五四就看到一条如藕似的胳膊从那质
地极好的袍袖里如蛇似的滑了出来。
白如玉忙抽袖遮掩,讪讪地说:这是我妹妹穿厌了的,一定要送给我,其实我
穿不惯这号洋货。
五四道:热天还有什么讲究,穿什么凉快什么就好。
如玉说:你今天也穿了件不错的衣服呀,很新潮的。你爱人见你换了件好褂子
又是晚上出门,会怎么想?
一听提到冉四季,不久前的烦闷就挂上了脸。
如玉道:我晓得你今天晚上回去要挨训。
五四掩饰道:没有哇。
如玉说:还瞒我哩。我打电话给你老婆时,我就听出来必有后患。唉,不是为
了“泰和”,我何必自遭人误解。
五四内疚道:不要那么想,没有的事。
你不要安慰我,我什么都晓得。不过不要紧,这又算得个什么呢?白如玉挥手
赶一只蚊子,像挥去生活中的不快:不说这些,你本来就烦,难得出来散散心。我
给你去拿点绿豆汁来喝喝。不过,我没有冰箱,我先把它浸在冷水里。白如玉起身
往里走。林五四看见她的臀部亦如大姑娘一般的丰满。这让他联想起几年前那个伟
岸的男人在雪地上携着她散步时的幸福与满足。人生能得此女,还有什么说的?然
而她却福薄。
吃了白如玉凉水镇的绿豆汁,再说些单位上的话,不觉已是十点半了,热天的
夜短。林五四只好恋恋不舍地告辞,走到门口,欲拉开门,白如玉说:就走啊。林
五四就看到白氏的眼光有些异样,而且逼得很近,茉莉花的气息顿沁心脾。林五四
的心一阵猛跳,就想返身抱紧了那个温软的身子,但脑中立时就跳出老婆雀斑的脸
和针锥一般的目光。在他和老婆平时于黑暗中干得欢的时候,老婆爱问:你的感觉
是和那个女人吧?想到老婆那寒碜的目光,林五四的手就不由自主拉开了寡妇的门。
女人幽幽地说:我就不送了。随着门“砰”地一声关紧,林五四就后悔不及地捶着
自己的脑壳。但他又实在鼓不起勇气再度破门而入。这时他听到门后面有一声催人
肠断的轻叹。
林五四路过房前不远的一堆垃圾时,有条狗在觅食,他不禁狠狠地踢了那音生
一脚,差一点骂出一句:不中用的东西。
12
一天晚上晓雨接到一个不肯公开姓名的电话。匿名电话的内容不管是真是假,
都让晓雨夜难成眠。电话一开头就劈头盖脸地批评晓雨:你在“泰和”不过是一个
傀儡。电话向晓雨揭露:林五四和他手下的几个部经理,其实是一个帮派小团体。
他们几乎每周都要聚会一次,不论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乃至大人小孩过生日,都要
聚在一起吃饭打牌。说冉四季开的那个“咪咪精品屋”,其实就是他们几个人谋私
利的经济实体,每人都有股份都要分红的。说精品屋是无本经营,那些琳琅满目的
货物,都是各部拿出去的。凡新产品,先在那边上市。好卖的,在那里卖,不好卖
的再拿回来在商场里积压乃至报废。精品屋因此只赚不亏的。电话说不要看到“泰
和”的这几个头头道貌岸然团结友好,其实是一伙盘在“泰和”这棵大树上的蛀虫。
有些社会上的蛀虫,是巴在树杆上吃,人人看得见,也容易挨打,而他们则是钻在
树心里……
据晓雨的判断:这个匿名电话真实和偏激的成分可能都有。这是给晓雨出的一
个难题。管呢,凭他的手段,显然管不了,不过问呢,毕竟当着党的书记,万一今
后同志们犯了刑律,他也脱不了知情不查知情不报的干系。
他想来想去,在床上辗转几个小时,觉得还是单独和林五四谈一谈的好。具体
视其谈的局势来确定。谈得好,往深处走一走,让其警醒。谈不拢,蜻蜓点水点到
为止,他也算是尽到一个书记的责任了。
晓雨在他同学开的咖啡馆里要了个小小包座,说从来没请过林五四,今天就一
杯咖啡地请一请。五四当然不好拒绝。
晓丽于席间巧妙地说出了那么一层意思,那五四自是属于“好谈”的对象。他
立即说:这些事,叫我怎么说呢?我家和几个部门经理之间,确是亲如手足。我那
老婆,平时也只跑他们几家。他们年龄都比我们小,我老婆闲不住,凡他们家里有
大小事情,她都爱插一杠子。人家的反映,我看也是有道理的。但是说句良心话,
我没管我老婆开店的事。我也没有余钱支持她开店。她说是她大哥给她筹的本钱。
她大哥辞职出来做房地产,大家都晓得,我们这个市,上百家做房地产的,真正赚
了钱的,就只他。但我们之间并无经济来往,我老婆也是个硬头人,不要娘家分文
支持。近几年过年,大哥都要给我那儿女每人一千元钱压岁钱,我老婆马上就要将
这一千元钱买成衣物回送给大哥的孩子。至于我老婆是不是真的借了大哥的钱,我
也说不准确。反正店子是开起来了。开了两年我一共只去看过一次。我事多,管几
百人的吃喝,商业又不景气,实在无心管老婆的事。店子亏赢我也不晓得,据我看
是赚了,不然我老婆不会去打麻将,我们是苦出来的,她历来把钱米看得重……
林五四表示一定找个适当的时候查一查,如果各部经理有份,就应坚决制止。
不管有没有问题,这样做都有嫌疑,不明不白,影响单位的团结。林五四十分感谢
晓雨能够直截了当地向他转达群众意见。他说:到了我这么个位置,最重要的是还
能时时听听人家说真话。他说:我最恨的是背后动手搞阴谋。一些事说明了,即使
有出入,也可以理解,至少可以让人警醒……
晓雨觉得和林五四谈得很好,心里很高兴。当书记,重在做好人的思想工作……
这以后不久,就是举国有名的一年一度在某南方城市举办的秋季商品交易会。
如此的盛会,像“泰和”这样一个中等城市又仅具中等规模的商场,参不参加会议
都无甚意义,繁星满天,哪有他们的位置。但是林五四宣布今年“泰和”要组团赴
会。团长是晓雨,一行六人。林五四说晓雨现在要做具体的销售工作了,有必要出
去开拓视野了解市情,成不成交不是目的。再说,他以前一直呆在机关,没机会出
去,应该安排出去走一走。林五四自己则领着另外几个人,去一个偏远省份与一个
厂家洽谈一宗产品经销业务。
晓雨接受了这个带队任务,他也真想去那个著名的开放城市看一看。
林五四吩咐随同晓雨前往的两位部经理:这趟南下,不必太抠,住好一点,吃
好一点,如果回程的车票不好买,可以坐飞机回来。两位部经理一个管钱一个安排
途中的日常工作,他们对林五四的安排心领神会。
林五四的队伍出发前各自回去准备成鱼辣椒酱之类的下饭菜,带足了方便面和
啤酒。他们随五四出差,一般是不上餐车不出入饭馆的。公费不开支,个人的那点
收入花不起。
待晓而他们一行坐着飞机气宇轩昂回到“泰和”不几天,商业局局长、纪检书
记以及市财委、市监察局办公室同时收到电脑打印的一份告状信,状告“泰和”支
部书记在“泰和”的困难时期挥霍公款,参加与“泰和”发展毫无关联的纯粹是旅
游性质的会议,而且坐飞机、住大宾馆,住一夜便是一个营业员一个月的工资,伙
食全报。还有,刚上任就坐上了价值数千元的老板桌……而现在老总林五四,从来
就没有如此奢华地消费过,出差自带蔬菜面食,常常挤坐在硬席座位上,连卧铺都
舍不得要……
有信访必应有落实。上面暗中下来了解,一切与那落款为“‘泰和’营业员百
人联名”的告状信相符。正待有关方面磋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时,若干匿名电话就
同时打到了各权力人物的家里或办公室,大有逼走晓雨的架式。
收拾局面的办法很简单:把三楼上班的晓而暂时抽回八楼的局机关。这类事情,
谈不上是晓雨的错,也无所谓处分。但是群众呼声却不可不考虑,俗话说,蛤唤不
咬人吵人。
晓丽尴尬而又恼怒无言地回到局里等候安排。闭目静思,自己做错了什么?这
时他又接到那个熟悉的匿名电话:你又落到人家的圈套里去了,去开什么商交会,
坐什么飞机?人家才真是干扎实事呢,往贫困地方跑,被人家请去经销地方产品。
你晓得人家厂里是如何巴结经销单位的吗?好了,说了你也不懂。
晓丽在“泰和”刚好呆了半年。那张连柜带屉大概有十来个锁孔的老板桌,他
只曾打开过一只抽屉。
13
年终的一个时期,“泰和”的生意做得很红火,日营业额多则达到了六万,平
均比往年同期翻两番。近几年商业滑坡,每到年终,林五四们想尽办法才勉强向大
家有所表示。今年的年终奖金,竟是近五年来的总和。大家明白:这只是个把月时
间内创造的效益所至。
大家也明白,这完全是林五四的功劳。不久前,市里搞了个动作,处理了一批
向商业部门卡、拿、索、要的某些杠杆权力部门的有关头头和当事人。有的实物还
奉令退还或赔偿。举报单位则被点名表扬登报。
那些名单上没有“泰和”的名字。
风潮渐渐平息后,林五四和几位部经理接到了好几个杠杆部门请吃饭的帖子。
大家感到惊讶:这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从来是我们请人家,现在却反客为主了。
林五四告诉大家:这个饭要去吃,我带头去,都要去。
在饭桌上,有一些拿过“泰和”商品的单位在酒席上说:你们给我们的面子,
大家心里记得,有来无往非礼也,当然也应该回报才算得君子,也没有别的回报,
你们就好好干吧,好好干。
林五四们都是商场上的精怪,明白那句“好好干”是什么意思。
好比是一群被圈养的羊,看到圈外鲜嫩的草还有人家园子里香甜的菜叶子垂涎
欲滴却又可望不可及,一日监管它们的主子突然打开栅栏宣布:好吧,你们好好地
出去饱食一顿吧。那将是个什么局面呢?那个栅栏,用商界的术语说,叫作“政策
口子”。
于是林五四赶紧调兵遣将,把所有业务骨干都赶了出去,又做了全场五百员工
“大战年关”的总动员。于是轰轰烈烈的壮丽景观就出现了,一时其它三大家商厦
门可罗雀。
年终林五四和白如玉到八楼给晓雨送奖金,晓雨在“泰和”该得半年的奖金。
白如玉递给晓雨一张签名表,晓雨一看其数目,不禁“噫”了一声:有这么多吗?
五四一脸的得意:你没有多拿一分。晓雨道:可是我在“泰和”的时候,是一年中
最不景气的时期,我无功怎敢受禄?晓雨每天上班都要走下面的商场经过,他明白
“泰和”在年关这一阵子大捞了一把,也明白这奖金得来的因由。林五四道,不不
不,“泰和”今年的好年景,是与你的合作分不开的。晓雨明白五四所言的“合作”
二字是什么意思,其间何尝没有挖苦的成分?所谓合作,就是做了一次违心的忍受。
林五四的预言终作应验,晓雨不得不服。
晓丽回家去对他的新妻谈起这些,感慨万千地说:那地方不是我能呆的地方,
我迟早是要走的,迟走不如早走好,其实我应该想得通,有什么好怨的呢?
后来晓雨老琢磨一个问题:“五一”、“天豪”、“九重天”花那么多人力物
力来推销自己包装自己,其境况比一毛不拔的“泰和”也好不了多少。小气鬼林五
四那么抠得出水,成心不让人家知道有个“泰和”似的,却也还是有人进他的门,
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论商品,都差不多,论服务质量,都是半斤八两,论装
演陈列,“泰和”还要排第四,偏偏也有人来。晓雨琢磨不透,便请教爱人以及牌
桌上那几个爱逛商店的小姐。新妻说:“泰和”什么都不比人家强,强的只有一条,
就是没有扒手。另外几个小姐也同意这个观点,说:是的是的,就没见谁在“泰和”
丢了钱,被抢过手提包。这里安全哪,老跑商店的,被扒怕了抢怕了,当然就愿意
到“泰和”来啰。晓雨道:这是主要原因么?有人道:不主要但也绝不次要。
晓雨想想:那便是副老总刘虎的功劳了。晓雨在“泰和”听说了刘虎和街上的
扒手流氓都熟,且称兄道弟。因此扒手不来“泰和”做活,流氓也不来“泰和”练
拳。那刘虎也大言不惭,对晓雨就讲过:你和你的朋友,要是丢了钱包或者是家里
被盗,记住告诉我一声啊。晓雨当时对他看法不好,心说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一个堂堂正正的副老总,与狐朋狗党结义,是件光荣的事吗?
看来这么脱离具体环境会评价人并非完善。晓雨在局里曾听人议论过,说林五
四坚持要提没有多少文化、开口说话就带脏字的粗人刘虎当副手不可思议。依晓雨
看来,林五四看中的是他那非商业的专长了。
后来晓丽出任人事科副科长。科长差一年退休,不管事了。他能顺理成章接到
班吗?
林五四来人事科找晓雨汇报,说让刘虎转干的报告报了三年都没批,希望在晓
雨手中解决。另外,那个自动辞职的肖倩倩又想回来,也希望局里不计前嫌,网开
一面。
肖倩倩组建的“泰和礼仪服务队”在社会上反响蛮好,尤其是一些老同志看法
好,每跳舞必找“泰和”小姐,晚报的周末版为此发表了整版的表扬文章。林五四
高兴呢,没花一分钱做了个大广告。
晓雨表态说:好吧,没问题。他觉得在这样的问题上,没有必要和在“泰和”
留下的隐痛联系起来。
【编者点评】
商海横流,方显老总本色。做生意当老总各有各的招数,林五四也不例外,他
有情有义,深请世态人心,有怪招,当然偶尔亦有损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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