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
送走女友费鸣,我仰八叉躺到床上。我的浑身上下现在软得像一团棉花,身体
内坚强结实英雄的那一部分,已被费鸣洗劫一空席卷而去。困倦像一只啮咬木板的
虫,开始啮咬我的肉体。一般情况下,我会在这种啮咬声中欢乐兴奋地睡去。但是
这个晚上似乎有些特别,我只是感觉到一丝困倦,困倦便随着一声长长的哈欠逃跑
了。我欲擒故纵,一次又一次想把困倦抓回来,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失败了。这是我
平生第一次失眠,失眠是什么?我想失眠就是他妈的睡不着。
打开床头灯,我看见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如果不是跟费鸣鬼混,这样的时间
我会跟我的几个哥儿们赌钱或者在那家茶馆里泡妞。我用手机给易平打电话,易平
说快过来,我们赌得正凶。我从枕巾下面拉出我的汗衫,我看见一块薄如蝉翼的红
布从枕头底下爬出来,红布的颜色和形状,使我想起我读小学时系在脖子上的红领
巾,那种三角形的红布曾经塑造我的性格。但是现在这种薄如蝉翼皱巴巴的红布不
是红领巾,它是,它是费鸣的裤衩想想走在午夜的路灯下,身着淡黄色长裙的费鸣,
竟然没穿裤权,我就想笑。我真的笑了。谁会知道她没穿裤衩呢?就像她老娘不知
道费鸣跟我睡过一样,她老娘一直以为她女儿还是处女,所以每天晚上都开着电视,
等费鸣回家。这也是我和费鸣不能过夜的直接原因.但绝对不是我失眠的理由。我
敢肯定。
推开易平的家门,我看见易平、秦快、黄佩华、陆干波、东西他们围在桌子边
打牌。他们的头顶飘着烟雾,地板上丢满烟头,每个人都专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扑
克,只有东西抬起头朝我笑一笑,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玩这种扑克游戏,东西是
我的师傅。一年前易平把东西拉下水,一年之后东西又把我拉下水。
陆干波抬腕看表,从赌桌上撤下来。他把他的座位让给我。他说从晚上八点赌
到现在,他已经输掉了一千,明天还要做生意,所以不能再赌了。我知道围在桌子
边的这几个人,除了我和陆干波,他们都不太有钱。他们都是写小说的,在本市里
臭名远扬,每天晚上他们都能利用他们的聪明才智,从我和陆干波的口袋里掏到几
百块钱。而陆干波则每赌必输,输过之后走人,第二天晚上他又准时地坐在赌桌前。
他白天挣钱晚上输钱,他的钱好像流水从他的口袋里流进流出,他在水流声中体会
到快乐。
今夜,我对赢钱或者输钱并不介意。我只想在桌子边把我的脑袋弄困,然后痛
痛快快地睡上一觉。但直玩到天色破晓,我的口袋里积满皱巴巴的钞票,我仍然没
有睡意。我突然对赌钱产生了厌恶。像是吃到了一种不适的食物,我的肚内翻江倒
海,我想吐。我对他们说不赌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叫起来,说不行不行,你赢钱不
能走。我掏出那些皱巴巴的钞票撒到桌上,我说昔日上海滩黄金荣赢了别人的钱,
生怕输钱的想不通,还大发慈悲买一张车票把输家送走。现在我把我赢的钱全部还
给你们,我不干了我要睡觉。
黄佩华和东西在桌子上拍了两巴掌,他们说你算什么东西,有几个奥钱就狂成
这佯。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一边从桌子旁站起来。他们对钞票不屑
一顾,他们愤愤不平地走出易平的屋门。只有易平还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双手
在钞票里翻来翻去,眼光穿透镜片光芒万丈。他捡起两张百元的钞票,在灯光下照
了照,说这两张是我的,其余的你收回去。我拍着易平的肩膀说,还是你最真实,
东西和黄佩华他们太虚伪,他们赌一夜不就想要几个小钱吗?我最看不惯那种又想
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坊的人。易平嘿嘿地傻笑,把那两张钞票放进他的钱夹里。易
平说他们还要上班。
我在易平的书房铺一张席子,然后倒头便睡。我感觉到睡意正爬上我的脑袋,
它们从远远的地方向我包抄而来,我静静地等候它们,我相信我很快就能睡去。朦
胧中,我听到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它像清晨的鸟鸣,宣布白天的到来。易平提起
话筒,开始小心地与电话里的声音聊天。尽管易平把声音压到最低,但我觉得他那
细小的声音,比大声的喧哗更具穿透力,它如一把锯子,在我的脑海里拉动。我知
道我的睡眠再次失败了。
从易平小心谨慎的对话中,我知道电话的那一端,一定是易平的恋人静旗。静
旗生活在一个名叫南丹的小县城里,身材苗条,乳房和臀部极度夸张,嘴唇肥厚鲜
红。我曾经见过她几次,我知道她是一匹善于奔跑听人调教的小骡马,所以也曾经
产生过把她从易平身边勾引过来的冲动。我征求过易平的意见,问他愿不愿意把她
让出来。易平说你问静旗。静旗说我喜欢易平的小说,我喜欢小说胜过喜欢金钱。
当时,我张嘴大笑。我说也只有你这种小县城的姑娘,还在读那些一文不值的小说。
静旗不仅喜欢读小说,她还身体力行去学习小说和电视剧里的人物。我们曾经
不只一次笑她,是本世纪最后一位淑女。她对这样的评价极为得意。每一次来南宁,
她都要易平到南丹去接她。玩过几天之后,易平又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把她送回南
丹。对于有过无数次恋爱的易平来说,他能如此善待静旗,我感到不可思议。易平
在别的女人面前是老虎,在静旗面前却像一只猫。现在易平正在电话里向静旗解释,
昨天晚上没有给她打电话的原因。易平说我可以证明他昨夜没有打牌,绝对没有打
牌。静旗像一位十足的妻子,管理易平的行动。
大约解释了半个小时,易平放下电话。他骂了一声粗话,便走进卧室睡觉。他
的头刚挨到枕边,鼾声便响亮起来。我被他的鼾声吸引,走进他的卧室。他像吃饱
喝足尝遍人间美味似的,把鼾声像音乐一样奏响。他的鼻孔、嘴巴和我长得一模一
样,但是我却奏不出他那样甜美的鼾声。我看见一丝口水,从他的嘴角随意地进出。
易平随意滑出的口水,随意躺下的姿态,都令我羡慕和嫉妒。我用两只巴掌从两个
方向拍打易平的脸部。易平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然后快速关闭继续酣睡。我继续拍
打他,大有不把他拍醒誓不罢休的决心。他终于不耐烦了,他从床上坐起来,问我
干什么?我说我们再赌一把。他说赌什么?我说赌女人,就是拿静旗和费鸣来做赌
注。
易平扬起他宽大的右掌,不停地拍打他的后脑勺子,像是要把他的睡意拍出来。
他说好主意,其实费鸣比静鸣长得性感,她的那条大腿,白得,白得像褪毛的猪。
易平明显地兴奋起来了,他跑到客厅抓起一副扑克,又飞快地跑回卧室。他的双手
轮换着,把扑克搭来搭去。他说我发牌啦?我说发吧。说真实话,那个时刻我和易
平的心里都有些紧张,我看见他发牌的手明显抖动起来。我被我的主意弄糊涂了,
我想费鸣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费鸣的肌肉结实,费鸣的头发、乳房、大腿,
费鸣的心脏、肝肺、大肠,费鸣的绒毛。我的脑子里填满费鸣。我看见易平发牌的
手突然停住,易平两只绿莹莹的眼球瞪着我,喘息声从他嘴里急促地喷出。他说我
们,不赌了?我说赌,怎么不赌?你怕啦?静旗又不是你的妹。易平说我怕个鸟,
我只是不想跟你赌女人,我想跟你赌钱。你知道对于我来说,钱比女人更重要。我
说可以,如果我输,我给你两万。如果你输,你把静旗让给我。易平说一言为定。
我看见易平激动得双眼冒出了火花。
这个约定于我更容易接受,因为即使我输,我也不会让出费鸣。当我和易平屏
神静气,同时翻开扑克时,我看见静旗从扑克上跳下来。我赢了,我说我可以操静
旗了。易平冷笑一声,说那要看静旗同不同意。我说放心,只要静旗到手,两万块
钱我照样给你。易平不相信地直摇头。
我百分之两百地清楚,在这个我无法入眠的早晨,我和易平仅仅是在玩一种游
戏。这种游戏类似于东西他们的写作,类似于手淫。静旗她不是钱,她是一个可以
行走可以思考的高级动物,我赢了易平并不意味着赢得静旗。所以易平的那一声冷
笑不无道理。但是我必须不停地游戏下去,我这样做的全部原因,来自于我的失眠,
来自于我隐隐疼痛的头部。从我把女友费鸣拿来当赌注的这个早晨开始,我听到了
一个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呐喊。
我回到我的住处躺下,窗外的各种声音从能够进入的地方钻进来。我认真回想
我离开床铺的时间,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好像失去了时间感,我好像离开我的床
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我把枕巾从头下拉出来,我看见上面长满霉点。
躺下真好,躺下的肉体像一滩水,脑子里的那个声音随着身体的松弛而松弛,
我想现在我可以安心地睡大觉了。就这样我渐渐地接近睡眠,仿佛梦见了许多稀奇
古怪的故事,其间不乏色情描写。但随着头痛的加剧,我才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而仅仅是臆想。睡眠像一座城堡,我是城堡外徘徊的幽灵,城堡近在眼前,仿如军
事重地,大门上挂着闲人免进的招牌。
一阵电话铃声斩断我的思路。我发现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睡觉时我只关闭
手机和BP机,却忘记拔掉电话线。铃声从半路杀出浅呤低唱,威胁我的睡眠,并且
成为隐患。我爬下床,抓起话筒,我听到费鸣的问候声。费鸣不知道我已经被失眠
折磨得头昏脑胀,在电话的那一端絮絮叨叨。她打电话并不是想要向我说什么要紧
的事,目的在于监督我的行踪。我想费鸣也许能带我进入睡眠。我叫费鸣马上到我
的房间来。费鸣说她正在为公司填一份报表,没有办法脱身。我说她的母亲心脏病
发作,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需不需要我给她的经理打个电话。费鸣说像这样
跟经理请假,已经有五六次了,态度恶劣手法拙劣。费鸣也不等我回话,便放下话
筒。我对着挂断线路后的话筒一阵乱骂。话筒里不断地响着嘟嘟嘟的声音,像是对
我谩骂的嘲讽。
既然无法睡眠,我就得干点别的事情,我首先想到静旗。我给静旗挂了个电话,
我说你现在已经属于我了,我刚跟易平赌完,他拿你来做赌注。最后,易平手气不
好,我从他手上把你夺了过来。我的话还未说完,静旗就在电话的那边哭起来,她
说你们怎么能够这样?怎么能够这样?我趁机说了一通易平的坏话,说他不应该拿
自己心爱的人来开玩笑,既然他那么不在乎你,你又何必对他痴情,不如真的投入
我的怀抱。静旗沉默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说过去我去南宁,都是易平来接我。我
说我不会去接你,那有强迫你的性质,我需要你自己走到我的床前。
我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拉开门,我看见紫燕站在门框下惊讶地张着嘴,
舌头从嘴里伸出来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去。我想她一定是被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和疲倦
的神色吓坏了。我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星期天。我瞥一眼墙上的挂历,确认这个日
子。星期天,费鸣还做什么报表?我对费鸣以及她的公司,产生一股强烈的仇恨。
一般情况下,紫燕都会在星期天的上午或者中午,到我的宿舍来坐一会。她是
一所中专的学生, 今年只有十八岁。 我是在报刊零售点认识她的。那时我正在买
《足球报》,而在《足球报》的旁边,正好摆放着一沓《南宁青年报》。我看见一
位姑娘拿着《南宁青年报》,看得十分入迷,报纸挡住了她的头部。摊主说你到底
买不买?你已经快把这张报纸看完啦。姑娘不好意思地放下报纸转身欲走。我看见
报纸的第六版有一张东西的照片,旁边配发东西的简历以及一篇叫做《对某些事情
的哀叹》的随笔。我对姑娘说你喜欢这张报纸?姑娘点头。我说那你为什么不买它?
姑娘的脸一下就红了。我猜想她身上一定是没有带钱,或者是钱包被人扒了。我把
报纸塞到姑娘的手上,并且为她付了伍角钱。姑娘感激地望着我,说我叫紫燕。
那天,我跟紫燕在马路上走了好长一段路,我指着报纸上东西的照片,说东西
是我的朋友,现在靠写一些狗屁文章混饭吃。我告诉紫燕千万别认识东西,认识他
你准倒霉。紫燕当时不解地望着我。我说也没什么,他只是喜欢女孩,他一看见女
孩,眼睛就直勾勾地像中了魔法,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紫燕说那你呢?我说我和
他不一样,我是本世纪最后一位纯洁的男人。我说这话时,还自豪地拍拍胸膛。紫
燕似乎是不太相信我,她说你不应该出卖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紫燕不是喜欢那张报纸,而是喜欢那个写作的东西,紫燕也不
是忘记带钱,而是贫穷得拿不出伍角钱来买那张报纸。紫燕来自山区,家庭十分困
难。知道她的处境后,我当即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她,她像逃避瘟疫似地跑开了。我
从她奔跑的背影,看出她的羞涩、惊慌、激动。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
认为紫燕就这样跑开了,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
但是第二天个星期天的中午,紫燕按照我留下的地址,找到了我的处住。当时
我正在跟费鸣鬼混。我拉开一线门,看见紫燕那双特别大的眼睛,正好奇地朝门里
窥视。我说我正在午睡。她说你不是答应我,带我去找东西吗?我说东西出差了。
紫燕也不管我同不同意,强行推门而入。当她看见床上躺着的费鸣时,她为她的行
动感到后悔,她想从屋里退出去。费鸣把她留下来,问了她一些情况。我从费鸣的
问话中,嗅出浓浓的火药味。而紫燕却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蜷缩在沙发的一角。
我向费鸣解释,这是通过希望工程办公室认识的一位女学生,她家没有钱供她
读书,所以我打算支助她完成学业。我平时在商场上混,做了太多的恶事,现在想
行行好。我从抽屉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紫燕,我说这是你这个学期的学费,回去以
后把发票以及学习成绩单寄给我。紫燕从沙发上跳起来,准备拒绝我的施舍。我用
眼神暗示她接钱并且马上离开。紫燕不愧为一个出色的学生,她不仅领会我的意思,
还临场发挥说了许多感激我和费鸣的话。
三天之后,我收到了紫燕寄来的发票以及成绩汇报单。我把它们递给费鸣审阅,
费鸣的眼只在上面匆匆一瞥,便不再说什么。久而久之,费鸣开始有点喜欢上紫燕
了。她允许紫燕出入我的住处,有时甚至邀请紫燕跟我们进餐或者外出郊游。而我
则一直信守着那句诺言,在紫燕的面前表现得很纯洁。紫燕长得十分漂亮,不可否
认,我在她面前曾经产生过无数次的冲动。但紫燕像一只胆小的兔子,任何风吹草
动都会把她惊跑,我不想失去她,所以我不敢轻举妄动。当然,我更不敢把紫燕介
绍给东西。紫燕是一个漂亮得可以满足我虚荣心的女孩,我不轻易地让她认识那些
坏人。
现在,紫燕就坐在我的沙发上。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对于她来说或许很平常。
但对于我来说却具有特别的意义。这是一个我无法入眠的上午,这又是费鸣在公司
做报表不能回来的星期天。双重的意义,使我的目光变得痴迷和放肆,我决定向紫
燕发起总攻。
我对紫燕说我善不善良?紫燕说善良。我问紫燕我纯不纯洁?紫燕抬起头并且
摆动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头发的飞动中,我看见紫燕抿嘴一笑,说到目前为止还算
是纯洁的。紫燕的微笑以及说话,带有明显的挑逗意味。我叫紫燕到我的床边来,
紫燕像是没有听见,仍然埋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开始提高我的嗓门,我说紫
燕,我有困难你应不应该帮忙?紫燕说应该。我说你听着,现在我失眠了,已经很
久很久没能睡觉,如果再不能睡上一会,我的脑袋就会爆炸。紫燕说那你为什么不
去住院?我说我不需要住院,只要你坐到我的床边来,我就会睡去。我看见紫燕像
吃到了什么辛辣东西,嘴巴惊讶的张开,脸色刹地变红。我说只坐一小会儿,真的。
紫燕从沙发上站起来,迈着小步走向我,她一边小心地走一边喃喃自语,她说我真
的能使你入眠吗?我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紫燕坐到我的床边,我看到她圆润的臀部重重地落到席梦思床上,一股神奇的
气味从天而降。我伸出双手把她扳倒,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滚,试图挣脱我的双手。
滚了几个回合,我突然感到累,我发觉我的体力已无法抵挡一个十八岁姑娘的反抗。
我松开手,紫燕像一支离弦的箭,从我的胸膛弹出,但很快地她便倒下来。她双手
握住她的腹部,脸色显得苍白,苍白的额头上还渗出几粒细小的汗珠。我问她怎么
了?她说胃痛。我知道一定是过度的紧张,使紫燕产生胃痉挛。我跟费鸣刚发生那
些事的时候,她也曾经有过这种表现。我敢肯定,紫燕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紫
燕绝对是一个处女。
紫燕的脸渐渐恢复血色,但她仍然处于被动的地位。我扑向她,亲吻她,她没
有丝毫的反抗,或许是她的胃痛抽尽了她的气力。我看见她白嫩的小脸上,浮起一
层红色。那双特别大的眼睛,慢慢地关闭。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下面根本不行,它
像一团棉花不听我的指挥。我扬起右手,搧我的右脸。我不知道我的下面,怎么突
然不行了。几声清脆的耳炮我响过之后,紫燕睁开双眼。她似乎是从我的行动中,
看出我的纯洁。她很感激地望着我,我把我充满烟味的嘴唇,轻轻地贴到她的眼皮
上。
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风尘仆仆的费鸣走进我的视线。她不相信地望着我。望
了几秒钟,她才相信她的眼睛。她扬手向我砸过来一只玻璃瓶,玻璃瓶险些砸到我
的眼睛。费鸣说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支助小学生入学,而你却支助一个中专
生,你他妈的这算什么希望工程。费鸣叫着,歪歪倒倒地跑出去。我看见她砸过来
的瓶子破碎了,地上散落细小的药片。我发现那些药片全都是安眠药。
我像吃花生一样,把地上的安眠药一颗一颗地捡起来,喂进我的嘴里。大约吃
了二十多颗,我冲着张开的门洞喊滚,都给我滚,你们都别进来,我要睡觉,我只
想睡觉。紫燕在我的喊叫声中也跑走了。
从此我躺在床上度过了将近半个月的时光。我拒绝起床拒绝行走,我用电话和
手机召唤我母亲送饭,指使我的妹妹洗衣服。母亲第一次送饭来的时候,发现地上
散落那么多安眠药,她认为我想不开自杀了。母亲紧张地扑到我的床头,用手掌试
探我还有没有气息。我突然睁开眼睛,母亲吓得把手缩了回去。我说安眠药对我丝
毫不起作用。母亲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睡不着,脑袋似
乎是一天一天地肿大。母亲劝我起来走一走,或者到医院去看一看。我拒绝母亲的
建议。我叫母亲把我的冲电器、电话和痰盂搬到床边来,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像是跟某个人赌气,我坚信这种躺着的姿态,一定会使我在不经意的时刻入眠。
我暗下决心,如果我睡不着,我坚决不离开我的床铺。
第二天上午,我感到腹部膨胀,我到了排泄大便的时间。我想爬起来上厕所,
但我不想违背我的誓言。我把妹妹叫到屋里。当妹妹得知我是叫她来为我接大便的
时候,妹妹转身便走。我冲着妹妹的背影大吵大闹,我说妹妹忘恩负义,平时里我
曾经给过她多少支助,现在竟然不理我。妹妹辩白说这不是忘恩负义,这是脱裤子
放屁,多此一举。妹妹说我完全可以爬起来上厕所,干吗要这样折磨人?我对妹妹
说这不是多此一举,这是捍卫我的誓言,考验我的毅力。我问妹妹她们的医院每月
给她发多少工资?妹妹说五百元。我说只要你给我接大便,一次我给你五百元。妹
妹逃跑的脚步停住了,她终于回心转意,慢慢地折过身子,再次走向我。她说我并
不是不想给你接大便,我是想让你变得坚强一点,站起来挺过难关。妹妹一边说着
大道理,一边把便盆塞到我的屁股下面。我说妹妹你真好。
好久没有见黄风华、易平和东西了,我自然想念他们。一天傍晚,我用电话把
他们召集到我的床边喝酒,饭菜全靠我的母亲张罗。他们都劝我坐起来,别消沉,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病,睡不着觉算不了什么,不就是睡不着觉吗?他们劝我吃几片
安眠药,我说药物对我不起作用。他们于是给我出主意,比如听音乐、数数(从一
数到一千一万)、回忆某个美好的事情、找个女孩、打牌或者手淫。我说这些我都
试过了,但收效甚微。他们似乎是失去了信心,他们不再出谋划策,他们只是说那
么,喝酒的时候你最好是坐起来,这样显得平等一点。我拒绝他们的好意,我侧身
举杯,与他们—一碰过。我看见母亲坐在厨房的门口盯着我,她的眼角挂着泪水。
我想母亲一定为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深深的失望。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邀我打牌。我对打牌已失去兴趣,但我又不希望他们马上
离开,我害怕孤独。我给他们每人两百元钱作为赌注,然后叫他们打给我看。他们
把陆干波叫来了,陆干波一进门就宣布我只能打到十二点,超过这个时间我就失眠,
影响明天做生意。
桌子就摆在我的床边,我知道他们是为了照顾我坐山观虎斗。和别的晚上一样,
一开局陆干波便节节失利,他们把这种失利比做拉肚。陆干波有大牌的时候,他们
纷纷逃窜。陆干波虚张声势吓唬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留下一个人来跟陆干波干到底。
最后陆于波总是以失败告终。如果不垫高枕头,我的视线正好落在他门的膝盖上。
我发现东西、易平、黄佩华他们三人互相用膝盖传递信息,他们甚至用手在桌底下
交换扑克。我为我这个发现兴奋。我想如果我不躺在床上,跟他们玩一辈子的扑克,
也许也不会发现他们的这个秘密。
晚上十二点,陆干波准时离开赌桌。他哈欠连天地清点钱夹子,他说今夜输掉
八百。我发觉一天忙于奔波的陆干波,每天晚上都把钱输给其余的三个人。他像一
位家长供养三个儿子,但他从不计较得失,从不炫耀自己的功劳。也许他根本不清
楚,是他常常给那几个悠闲的文人,提供红包。
陆干波最终把我从床上骗了下来。他以关心我为理由,每天都到我的床边来小
坐一会。不知道是生意失利或者是操劳过度的原因,陆干波显得疲倦消瘦了许多。
我寻问他消瘦的原因,他含糊其词。问过多次之后,陆士波才坦露实情。他说他也
失眠了。听到陆干波这么一说,我的心头掠过一阵狂喜。我为我有一个同伴感到高
兴。
防干波开始跟我交流失眠的感受,在交流过程中,我们达成共识:有钱是他妈
的没有用的,什么东西都可以购买,包括爱情,但想睡个好觉却用钱买不来。随着
交流的加深,我们还发现我们之间的差异,尽管我已失眠了将近二十天,但我的身
体并没有消瘦。我的失眠是纯精神的,和肉体无关。而陆于波只失眠三天,他却明
显地消瘦了,双眼像被剜走似地凹陷下去。
又过两天,陆干波再来看我时,他的身体竟然恢复如初,眼眶渐渐地丰满,脸
面油光可鉴。我惊讶他神速般的变化,他却哈哈大笑不止。他说他已经找到了战胜
失眠的法宝,法宝就在他的家里,如果我感兴趣可以随他去看一看。
没有什么比能治疗失眠的法宝更具备吸引力,我毫不犹豫地从床上站起来。站
起来的时候,我好像有些不适应。陆干波及时扶了我一把,我才稳稳地站住。我发
觉我的床、桌、柜、沙发、冰箱等等站立着的物品,忽然间变矮变小了。我试探着
往前迈步.但双腿不听我的使唤。陆干波走到门边,回头看见我仍然站在原地,他
催我快点。我说我走不动,我不会走路了。
陆干波折转身回到我面前,他把他的脊背贴到我的胸口,双腿微微弯曲,身子
一点一点地矮。我看见他的头发里,夹着几丝银发,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有了白
发了呢?陆干波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他背着我直奔楼下。他像一只跃动的袋鼠,背
着我跳下三十六级台阶.走到一辆的士旁。他把我塞进的士的后排,自己坐进前排
位置。我看见久违的城市色彩鲜艳,市民们匆匆忙忙赶路。
到了陆干波家的楼下,陆干波又让我爬到他的背上。这次他再也无法跳跃了。
他家住在五楼,要背着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无异于攀登一座高山。我看见汗珠子
从他的头发里渗出,仿如溪流从森林里渗出。我说你放下我,让我自己走。他没有
放下我,依然咚咚地往楼上攀登。我说干波,你真是个大好人,我还是第一次发现
你还能干重体力劳动。
冲进家门,我被陆干波扔到一张特制的床上。他从洗手间拉出毛巾擦汗。他向
我介绍这种床的功能。他说这是日本和深圳合资生产的磁疗床,能解除人体的疲劳
恢复人的体力。人睡上去它会自然形成一个有利于你休息的磁场,睡足之后你会自
然醒过来。现在你闭上眼睛慢慢地感受一下,看能不能入睡。这种床市面上没有卖,
它是靠朋友互相传销,比如说甲传销给乙,乙又传销给丙。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带
你去找他们买一张。就是钱贵了一点,三万块钱一张,不知道你舍不舍得买?我说
钱不算什么,只要它真的能让我闭上眼睛。
渐渐地我感受到有一种蝌蚪似的东西,向我的脑袋包围过来,我不知道它们是
不是陆干波所说的磁场,我想在这种包围中睡去。我决定买这样一张床。陆干波答
应明天就可以把床送到我的卧室。陆干波背着我走出他家,把我送回我的住处。
睡到陆干波为我买来的新床上,我依然没能进人梦乡。我看见我卧室的天花板
上,有一只细小的蜘蛛爬动。它爬动的路线,组成一个奇妙的“生”字。我想它为
什么要在上面写一个“生”字呢?最后它爬累了,蜷缩在天花板的角落睡觉。我打
电话质问陆干波,问他为什么这张花掉我三万元人民币的床,没有达到他所说的效
果。陆干波说你是亲自试验之后才买的,不能怪我。我提出让我到他的床上去睡,
而他则到我的床上来。他说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他还有老婆、孩子,让我去顶替他
的角色,他老婆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
易平告诉我,传销一张我这样的床,可以到公司领到五千元回扣。这个消息使
我大吃一惊,我终于看清了陆于波的本来面目。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停地打电话
骚扰陆干波,有时中午我也骚扰他。等他或者他的老婆刚一拿起电话,我便放下话
筒,让他们一家人去猜想中断的消息内容,让他一家人不得安宁不得好死。如此骚
扰几次,我听到陆干波说请你不要放下话筒,我知道你是谁。如果你现在能传销一
张床,你同样能领到回扣。你的传销效果最好,因为朋友们都知道你有睡不着觉的
毛病,只要你说一声这种床能使你入眠,顾客便会拥进你的家门,不信你试一试。
也不等我说什么,陆干波把电话挂断了。他的声音像一盘录音带,在我的脑海里不
停地转动。
费鸣从我的脑海里,隐退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曾经Call她二十几次,她根本不
理睬我。我打电话寻找她,公司的人说她不在。在我不断膨胀的脑海里.费鸣愈走
愈远,身影逐渐变得模糊。现在我才知道一个健康的人,常常会把女人放到第一位,
而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女人名列第二。费鸣在我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离开我.我认
为她太薄情寡义了,不值得去追回她。
有一天傍晚,费鸣突然撞开我的房门。当时屋内昏暗,我没有开灯,费鸣还未
看见我,便对着昏暗杂乱空洞的房子骂开了。在我听来,她的骂声像从某处缝隙渗
入的水,渐渐地湿润我的房间。或许是费鸣被自己喋喋不休的骂声吓怕了,她拉亮
电灯,她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铺的一角。她对我说你死啦。我说我还有一口气。
费鸣像是骂累似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说其实,我跟紫燕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不信你叫她去检查,绝对还是个处女。费鸣打断我的话头,她叫我不要解释,越解
释说明我心中越有鬼。何况现在许多医院都能修理处女膜,处女膜已不能说明什么
问题,处女膜的时代结束了。最后她总结性地说,归根结底是男人不好。我反驳费
鸣,我说男人怎么不好?她问我:你说易平好不好?如果是在别时或者别人面前,
我会说一大把易平的坏话,我常常用别人的缺点来衬托自己的高大。但是面对费鸣
的质问,在男人是好或不好的紧急关头,我说易平怎么不好?易平洁身自好不嫖不
赌勤奋创作对静旗忠贞不二。我看见费鸣的脸上出现黄昏般的笑容,这种笑容极其
勉强。她说可是,易平他现在在勾引我。费鸣说这话是显得十分平静,并且是拖着
腔调把话说完的。她说话的神态,使我想起伸懒腰。她像感到疲倦似地,伸一伸懒
腰就把那么严重的问题打发了。
我感到我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兴奋点,我渴望知道易平是怎么勾引费鸣的。费
鸣闭口不谈,她说她对任何勾引都会无动于衷,她根本看不起易平。黄昏在窗外消
逝了,屋内的灯光比刚才明亮了十倍。我把费鸣揽进我的怀里,费鸣没有反抗,一
切都顺理成章。在排斥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又走到了一起。走到一起的我们,并
不关心我们自己,我们却不断地关心易平和静旗。从我们的对话中,你会听到我们
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尚品格。
费鸣说易平把静旗给甩了。这使我对静旗充满欲望。自从我跟易平赌过之后,
静旗是一个名义上属于我的女人。当初易平为了把静旗弄到手,曾经在静旗面前背
诵过无数首通俗歌曲的歌词。易平带着静旗下北海去海南,整整一个夏天,他们都
在海边和海边的阴暗处度过。但这并不能说明易平得手。从海南回来时,我们无数
次地审问易平,易平说静旗是我长这么大追得最苦的女人,她很倔犟,非要跟我结
婚才干那些事情,我在她的身上花费的时间最长,整整一个夏天都还未得手。
起初我们并不相信易平的表白,觉得他太虚伪。有一次醉酒之后,他告诉我事
情的真相。在北海沙滩的帐篷里,他曾经强行进人静旗的身体内部,但仅仅是停留
两秒钟,便被静旗推出来了。静旗是一个坚强纯洁的女孩。之后,他们到海边的一
座茶楼里喝茶,静旗唱了一首名叫《梦醒时分》的歌曲献给易平。易平说其它歌词
大都忘了,只记住两句:有些事你永远不必间,有的人你永远不必等。易平说这段
往事时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他认为只要进入了女人的体内,不管是一秒钟或两秒钟,
实质上已经发生关系。他把这两秒钟,作为他整个夏天的时间和经济损失的全部补
偿。我们问他一些细节,他大都说不出。我们问他那两秒钟发生时,静旗的腿是在
他双腿的外面或者里面。易平不知道我们问话的用意。我们说如果静旗的腿在里面,
说明她仍然拒绝你,并且会拒绝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她的腿在外面,说明她的拒绝
只是暂时的,她拒绝是因为她害怕。易平嘿地笑了一声,想了想说好像是在外面。
尽管静旗对易平唱有的人你永远不必等,但易平还是把静旗等来了。因为来之
不易,所以易平对静旗百般顺从格外珍惜。听过易平在电话里向静旗写的检讨书,
我不太相信他会把静旗甩掉。
每天深夜十二点,准确地说是零点,这个阴阳交接黑白颠倒的时刻,我的脑子
会异常兴奋。我摇醒沉睡中的费鸣,要她陪我大逛夜市。仿佛这个时刻有许多妖魔
鬼怪牛鬼蛇神从我的屋角钻出来,与我的脑袋作比,如果不逃出家门,我会感到害
怕和难受。
费鸣起床的速度愈来愈慢,她把我们半夜的游走当作一件苦差。起初她还兴致
勃勃,渐渐地就感到厌烦。唯一能刺激她神经的有两次偶然的相遇,一次是我们在
朝阳路街角遇到东西和紫燕,一次是在一百来张夜宵餐桌中,发现她们公司的姚经
理跟一位俊俏的女人调情。与前者相遇,使她打消了我跟紫燕有染的念头。第二次
的发现,使她改变了她对姚经理的看法。过去,费鸣常常在我面前鼓吹姚经理如何
如何正派,从不跟下属说一句轻浮的话,整天都扳着面孔,十足一只不沾腥的猫。
现在费鸣彻底改变了看法。
我们开始认真辨认夜游者的面孔,希望从中能发现一些秘密。那些睡在躺椅上
乘凉的老年人的眼神和树荫下情人们的对话,都没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和耳朵。费鸣
对于夜游不再厌倦,她拉着我的手,攀越低矮的建筑,爬到阳台上去抚摸那些挂在
衣架上的衣服,有一次我们还偷回来一盆花。那是一盆兰草,我们知道偷东西是一
种不道德的行为,但那盆兰花实在是可爱,我们下了好久地决心,才把它从别家的
阳台上搬下来,放到我住的阳台上。
在南湖路北二里的小巷里,我们发现一位中年妇女肩挎一个草编的花篮,一摇
一摆地朝小巷深处走去。她走路的姿态十分滑稽,左手大幅度甩动,右手却一动不
动。她的双脚穿着木板鞋,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路灯昏暗,像是快要睡觉的
人的眼睛,勉强地照到石板路上。我不知道一个中年妇女,为什么在更深人静的时
候,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这个深深的巷道和她有什么样的关系。
一辆红色的摩托从我的面前驰过,车上坐着两个戴头盔的男人。摩托车的灯光
照亮了小巷的每一块石板,碰到有一两级台阶的地方,摩托车像一匹奔马一起一伏
地跳过去。车灯照到中年妇女浅蓝色的花衣上,妇女肥胖的身躯在灯光中倒下,花
篮从她的身边滚开。一声尖利的叫喊从她的嘴里发出,她好像是在喊救命。摩托在
她身边仅仅停留了几十秒钟,便朝前冲去。我和费鸣犹豫了一下,开始跑向中年妇
女。小巷两旁紧闭的大门一扇又一扇地打开。许多人都穿着裤衩从里面跑出来。我
们看见妇女的胸口被捅了三刀,鲜血染红了她的上衣。妇女有气无力地说项链、项
链。我们知道她的项链被抢了。费鸣下意识地摸她的脖子,双手攥住她脖子上的项
链往后退,愈来愈多的人围过来,中年妇女说项链、项链.是假的。妇女说完假的,
便完全彻底地倒在石板上。一串哭声分开人群,扑向中年妇女。人们说她的儿子来
了。我猜想那位扑向妇女的青年人,是她的儿子,她的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她快
要走到家门口了,却遭到不测,她离家只有一步之遥。
费鸣拉着我的手往回走,费鸣说今后再也不要走这种小巷,说不定哪一天我们
也遇上这类强盗。我木然地迈动双腿,我没有考虑费鸣的忠告,我只是觉得这个夜
晚在我的脑海里,戳开了一个鲜红的口子,我从中看见了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我
为秘密欢呼,我为鲜血兴奋,我的脑子产生一种无法言语的轻松和愉悦。我对费鸣
说我想睡觉。
自从我和费鸣发现那条强盗街之后,我的失眠有所好转。强盗街是隐藏在江滨
路一条小巷深处的小街。我们走到那里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小街的两旁挂满电
灯。布匹、服装、冰箱、空调、纯金制品摆放小街的两旁,摊铺前挤满了采购的外
地人和知情的本地人。他们之所以牺牲他们的睡觉时间,来逛这条小街,是因为这
里的价格便宜。据说这里过去专门出售偷、抢来的物品,后来经过工商部门的改造
.逐渐一条合法化的批发街道,厕所、发屋、饮食店雨后春笋般成长。费鸣看中一
枚戒指,问价之后发觉比市面上的便宜大约百分之十。
我不同意费鸣买它。尽管它便宜。我害怕这里出售的戒指是假货,老板从老花
眼镜的镜片中,闪出眼光来一眼一眼地刺我。老板说要买就买,不买就拉倒。老板
从费鸣手上夺过戒指,我看见戒指在灯光下一闪而过,我还看见戒指上有一粒针尖
般大小的血迹。我从老板手上夺回戒指,我说这枚戒指我买啦。
付过款,费鸣把戒指套刻到左手的中指上,我说这枚戒指,也许是从一只带血
的手指上脱下来的。费鸣倒吸一口冷气,含在嘴里的雪糕滚出嘴巴。她飞快地脱下
戒指,塞到我的手里。费鸣说不会吧?我说这有什么奇怪,也许当初这枚戒指套在
一只肥大的中指上,他们怎么也脱不下来,然后他们为了争取时间割断那根手指。
费鸣问我他们是指谁?我说是那些强盗,就像前几天抢中年妇女项链的强盗。费鸣
说不可能,你怎么这么喜欢暴力。我说这是条强盗街。费鸣摇摇头,说只是这样叫
叫而已,并没有实质的意义。我把戒指递到费鸣的眼前,我说这上面有一滴血。费
鸣说那你为什么还买它?我说我不知道,我喜欢这样。我这样做,我的脑袋就少一
点疼痛。我甚至怀疑所有的商品,都是抢来的。我喜欢这些抢来的。你只有接受这
种想法,你就会喜欢这枚戒指。我把戒指再次戴到费鸣的手上,就像我把我的观点
强加给她一样。费鸣没有吭声。
走过芳姐发屋,我听到一串呻吟从发屋的后窗飘过来。我与费鸣相视一笑,我
们知道这是女人作爱时发出的声音。我们几乎是同时地,产生了窥视里面的想法。
一个乞讨的老人走过我们面前,他用奇怪地目光注视我们。等他的目光渐渐熄灭了,
我们跳过四五级台阶,绕过一堆石头,站在河堤边窥视芳姐发屋的后窗。我们看见
一个长满胸毛的男人站在一张椅子前,与一位赤身裸体的女人作爱。女人的乳房像
两个吹胀了的气球,高高地挺立快要炸开似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男人弯腰站着。
男人每动一下,女人就喊叫一声。椅子在地上慢慢地移动,最后被男人逼到了墙角。
男人的整个身子开始快速摇动,我们看见他扭曲的脸,裂开的大嘴和满口黄牙。费
鸣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胳膊,指甲已经掐进我的肌肉。我看见费鸣咬紧牙关,我
听到费鸣的嘴里发出牙齿碰撞的声音。她仿佛停止了呼吸,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生怕丢掉什么生动的细节。
我看见强盗街的电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天渐渐发亮,商贩们在朦胧的天光中收
拾摊铺和雨棚。那些等候的人力板车开始活跃起来,他们把布匹和大宗的物品拉走
了。仅仅是半个多小时,强盗街归于沉寂,他们像害怕白天似地分散到城市的角落,
开始睡。我想原来在我生活的城市里,还有这么一群人在黑夜里不能睡眠。我面对
着空巷打了一长串的哈欠,我对费鸣说我想睡觉。
合衣躺到床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轻松。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费鸣
后来对我说,当时她很困,她打电话到公司跟姚经理请假,然后脱光衣服躺到我的
身边。是她最先进入梦乡的,但是慢慢地她被我的鼾声唤醒。听到我的鼾声,她再
也无法入眠了。这是我失眠之后第一次入睡,她为此感到兴奋和惊奇。她从床上轻
轻地爬起来,关闭我的BP机,挂断我的电话,坐在床边看我熟睡的姿态。她说看见
我能入睡,她如释重负,比她自己睡去要幸福一百倍。
费鸣说当时她感到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亲戚和朋友。她拿着我的手机溜
到阳台上,分别给我的母亲、妹妹、她的母亲。黄佩华、东西、陆干波等挂了电话,
通报我熟睡的消息。我的母亲跑到我的床前,一直守着我。她轻声对费鸣说,这一
睡起码要睡三天三夜。我的妹妹向医院请假,利用上班时间专门赶回来,看了我五
分钟。她们像看双头怪兽似地看着我。
我没有像母亲预言那样睡上三天三夜。黄昏时分,我睁开眼,看见母亲端坐在
床前。母亲说你醒啦。我拍拍脑袋,问母亲我睡着了吗?母亲微笑着点头,说你睡
了一整天。我觉得脑袋轻了许多,原先堆得满满的杂质,现在从脑子里清除去一些。
我想怎么就睡着了呢?我一直都是睡不着的。
从此,我白天睡觉夜晚醒着。我把白天和黑夜完全打乱了。不管怎样,能够做
到这一点我已经相当满足。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慢慢地把这种颠倒的秩序调
整过来。
夜晚,费鸣睡在我的床上。我或者逛街或者看电视看录像。我听到费鸣说了许
多梦话,有一次我听到她说我爱你,真的。我问她爱谁?我听到她的喉咙发出一阵
响声,她像是把她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条重要的线索中断了,我感到万分遗憾。
费鸣就像我党的地下工作者,为了大家的安全,她咽下了一条重要的消息。第二天
晚上,我审问费鸣。费吗矢口否认她在梦中爱过谁。她说如果要说爱的话,肯定是
说爱你。我摇头表示怀疑,我说你说我爱你,当时你满脸的笑容,那种表情不像是
说爱我。费鸣说难道我说爱你时,总是愁容满面吗?我说也不是,只是你的那种表
情,绝对是一种有了外遇的表情。费鸣说我外遇了谁?我说我怎么知道。费鸣从沙
发上气冲冲地站起来,她说你睡不着觉活该,你的精神有毛病,你怎么连我做梦都
要干涉。费鸣走到门边,我拦住她。她推开我,说过去我跟我妈说是为了照顾你,
才留下过夜的,现在你的病好了,我还得回到我母亲的身边。
一般情况下,我从天亮睡着之后,中途不会醒来,白天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母亲和费鸣曾经在午餐时间摇过我几次,她们说我睡得像一头死猪。有了几次摇不
醒我的经验,她们再也不管我的白天。但是有一个特别的中午,我被一种叫声惊醒
了。睡眼矇眬中,我看见费鸣赤身裸体坐在椅子上,易平脱光衣服站在椅子前。他
们作爱的方式,与那个芳姐发屋里的男女作爱的方式一模一样。我想费鸣,你这只
骚狗,好的东西没有学到,反把那对狗男女的动作学到了家。我试图从床上跳下来,
但我感到全身乏力。费鸣已经看到我睁开的双眼,她把易平从她的腿间强行推开。
我拼足老命惊叫,我仅仅是惊叫。他们捡起衣衫和裤子跑进厕所,并且拴死了厕所
的门。那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站起来,操一把刀逼进他们。我只是躺在床上,
像看电影一样看他们的表演。
我看见他们衣冠楚楚地从厕所出来,易平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在中午突然
惊醒。费鸣说易平的胸口长满了毛。费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丢到我的沙发上。我
看见他们淫荡的身影,从我的房门一次又一次闪出去。
就这样费鸣离开了我,我再次失眠。母亲寻问我失眠的原因。我说没有原因。
我觉得我的头痛比前一次失眠来得更为猛烈。我把我的全部时间,用在如何报复易
平和费鸣上面。无论是白天或者黑夜,我都不能睡觉。因为我一睡觉,他们就会欺
骗我。
要报复费鸣,我打算采取包抄迂回的战术。我首先想到费鸣公司的经理姚昌凡。
我给姚昌凡挂了个电话,我说我是费鸣的未婚夫。费鸣曾对我说过你有一个情妇。
听说她长得很漂亮,是不是?从声音上判断,姚昌凡有一丝惊慌,他是说你是什么
人?为什么要管我的事。我说我是费鸣的未婚夫,我觉得她有这么一个上司实在是
叫人不放心。我准备把你搞情妇的事向公司所有的女职工公布。姚昌凡冷笑一声,
说现在的公司经理,有一两个情妇算不了什么,你公布吧,最好连我跟费鸣睡过的
事也公布出去。我这个公司现在负债累累,工资部快发不出了,这个经理我早就不
想干罗。我问他什么时候跟费吗那个了?他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他说让费鸣自己告诉你吧。
放下电话,我跑到百货大楼第八层。我在服装之间穿梭往来,那些五颜六色的
服装像一排排整齐的树林, 挡住了我的视线。拨开它们,我终于找到了售货员137
号。 费鸣曾经告诉过我,137号是姚昌凡的老婆,但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看见
她手里正拿着一件衬衣,在一位肥胖的男人背上摆弄。我发现她和那个买衬衣的男
人一样肥胖,我肯定整个楼层里都不会有适合他们穿的衬衣。用那些窄小的衬衣在
他们的身上比划一下,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一下他们自己。
听到我粗重的喘息声, 137号眉开眼笑地转过身子,问我买不买衣服?我看见
她的眼角, 挂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我说姚昌凡,他跟他公司里的职员睡觉。137号
的脸突然挂下,眼睛圆瞪,眼球似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全
部消失了,嘴巴张开着像一口幽深的井。她迅速扬起右掌,狠狠地搧到我的左脸上。
她说你不配管我家的事。我感到左脸像涂了一层辣椒,我用双手抚着左脸,从服装
的缝隙里退出来, 我说你就不心痛你家的钱,它被那些婊子白白地花掉了。137号
操起一个铁衣架追赶着我。我像一只过街的老鼠,飞快地躲进电梯里。
我隐约记得费鸣曾经在我的保险柜里,放过一本记事本,记事本上记着她们公
司的一些帐号。在她们公司的公开帐本上,她们债台高筑,但是在她们的秘密帐号
里,却有一百多万元资金。打开保险柜,我找到了费鸣留下的那个黑皮小本,上面
写满密码、帐号和一些重要的通讯地址。我抄下三个可疑的帐号,交给恒通公司经
理刘奇。刘奇像拍英雄的肩膀一样拍我的肩膀。刘奇说姚昌凡他们欠我们公司两百
多万元资金,他们正准备打官司,现在只要查出他们还有钱,就可以封他们的户头。
如果成功,我按收回资金总额的百分之三奖你。我握紧刘奇的手,并且是愈握愈紧,
我说谢谢你。
我坐在家里等候佳音。我感到我该做的事已经全部完成,好像登山的人已经登
上山顶,应该找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来好好地歇一歇。我就这么等着,日子一天一
天地从眼皮底下溜走,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心里头仿佛烧了一把火,火势迅速蔓
延传遍周身。我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和轻松感,失眠和头痛日益加重。实在痛得难受,
我便用我的双手拔我自己的头发,几分钟拔一根,像杀鸡的人拔鸡毛。这种做法,
多少能缓解一点失眠带来的痛苦。我用全部的疼痛交换脑袋的内部疼痛。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期待的事情终于来到,费鸣告诉我,她被开除了,原因是
她暴露公司的帐号。恒通公司从她们公司的帐号上划走了一百五十万元资金,这对
本来负债累累的姚昌凡的公司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领不到工资的职工们,恨不
得剥掉费鸣的皮。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惊叫一声倒在地上。母亲后来告诉我,倒在地上
时我口吐白沫,样子十分吓人。我像是一位临终的老人。一直在等待远方的儿子归
来。当儿子真的来到面前,我便双目紧闭撒手人寰。我苦苦等候半个月,似乎就为
了等待这样一种结果。为了这个结果,我眼睁地像一头猎狗,警惕地注视着从我面
前走过的时间。仅仅为了这么一个结果,我竟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我突然看不起
我自己。
我被母亲、妹妹和妹夫强行送往康复疗养院。妹夫像押解犯人一样押解我。在
驰往疗养院的五公里路途上,我几次寻找机会跳车,均被妹夫铁钳似地双手牢牢地
按住。我愈是这样他们愈觉得我有进疗养院的必要。我对他们说,让我从恒通公司
刘奇的手里领到四万五千元奖金之后,再送我去疗养也不迟。妹夫说你不再耽误治
病的时间,你已经耽误不起了。至于奖金,我代你去领。我想如果妹夫领到这笔钱,
他肯定会私吞掉。
进入康复疗养院时,我的行李遭到了一次毫无道理的检查。他们从我的皮箱里,
翻出BP机、剃须刀片和一把水果刀,他们把这些东西还给妹夫。一位穿着白大褂面
色红润的姑娘对我妹夫说,到了这里就不能跟外面联系,你们也不要来看他。一切
不利于他恢复健康的东西,你们都得带回去。
关上皮箱,我提着它往疗养院里走,我看见铁门旁竖着一块闲人兔进的牌子。
我想现在妹夫他们都成了闲人,而我却成了大忙人。出于对他们行动的反抗,我没
有回头跟他们打招呼。我义无反顾一摇一晃地背离他们。我听到妹夫对那位脸蛋红
朴朴的姑娘告密我,妹夫说我的我的裤带上还挂着个手机。听到妹夫的告密,我撒
腿便跑。我听到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那个姑娘在追赶我。
她细碎的脚步声,像一阵虫鸣咬进我的肌肉。她追上我,撩开我的衬衣取下手机,
然后返身跑回妹夫面前。她把我的手机交给我的妹夫,妹夫满脸笑容,不停地点头
哈腰。妹夫从未用过手机,现在他趁火打劫把我的手机据为己有。
送走妹夫、母亲和妹夫,那个姑娘跟上我。她告诉我今后有事就找她,她将对
我全面负责。我对她说如果是这样,我愿一辈子呆在疗养院里不出去。姑娘的脸双
倍地红,她从我手里接过皮箱,说你哪里像个病人。我说我根本就没有病。姑娘和
我拉开距离,她带我穿过一座拱桥,我看见一些人在小溪边垂钓,一些人在远处的
亭子里下棋、打麻将。河水很清,树木很绿,眼前的一切都他妈的爽心悦目。
第二天早上,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接见我。我看见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皮严重
下垂,一看就知道他没有睡好。一个本身就没有睡好的人,要来跟我谈睡眠问题,
这无疑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转身欲走,他拉住我的衣袖。他问我想不想赌钱?我反
问他这里面也可以赌钱?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大沓牛皮纸,他说不是钱,是一种游戏,
亭于里的那些人就是拿这种纸片来赌。我看见那些切得整整齐齐的纸,和十元人民
币一般大小,上面用红色圆珠笔写满十元、百元、伍十元等字样。秃顶的中年人右
手捏着一沓纸片,在左手的手心里拍了拍,说这叫摹拟生活,我现在就瘾这个,昨
天晚上我跟几个疯子玩了一夜。我说玩真的差不多。秃顶的中年人说真的也可以,
晚上你偷偷地约几个人,到我的宿舍里干。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只手已经搁到我
的肩膀上。他向我介绍,在疗养院里像我这种病人,可以选择几种玩法。一是钓鱼,
使心境平和;二是练气功;三是做一些重体力锻炼,然后再配以药物治疗。我对他
说药物对我不起作用,我还是练气功吧。
经过几天的接触,我和秃顶的中年男人成了朋友。他叫卫功达,每天早上教我
练气功。他曾经是这里的病人,过去因练气功走火人魔住进疗养院。经过半年的治
疗,他彻底恢复健康。快要出院的时候,卫功达央求院长留在疗养院里。他觉得疗
养院山青水秀环境好,适宜练气功健身。院长犹豫了半天,便同意将他留下。现在
他在疗养院里教病人练气功,每月可拿到八百元工资。
我跟卫功达打听对我全面负责的那位护士的名字。卫功达神秘地一笑,两只黄
豆般大小的眼睛转来转去,他告诉我那个护士很风骚,如果我想打她的主意的话,
他可以提供房间。那个护士前年从卫校毕业,才二十二岁,姓蒋名芮。我重重地拍
了一下卫功达的肩膀,我说老卫,我发觉你有问题。卫功达身子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卫功达惊叫着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你怎么知道蒋芮风骚?如果没有亲身体验,
你怎么知道她风骚?卫功达的脸猛然变成了茄子的颜色,他喃喃地说整个疗养院都
这么说她。
一天晚上,我拿钱叫卫功达买了两瓶好酒,在他的宿舍里一边聊天一边喝。我
向来不胜酒力,而他则是一个酒桶子。他每喝一杯,便缠着我陪他喝,结果两人都
微微有些醉意。他说蒋芮他已经弄过了。他不仅弄蒋芮,他还弄那些女病人。那些
女病人脑子有问题,到了第二天就记不住男人的面孔。她们指着走过她们窗前的院
长和那些男病人说睡觉,昨晚我和你睡觉。她们说着下流的话,用手比划流氓的动
作。院长、医生们对女病人的行为并不在意,他们把她们的下流话和流氓的动作,
当作她们犯病的一部分内容。谁都不会相信疯子的发言。我则把我失眠的原因告诉
卫功达,我说本来我的病快要好了,结果我发现我的女朋友跟别人通奸。听你这么
一说,我感到疗养院比外面还黑暗。在这么黑暗的地方,老卫你就能安安稳稳地睡
觉,我真佩服你。
卫功达开始跟我交流失眠的体会。他说他现在都还有失眠的毛病,每天晚上都
要脱大把大把的头发。失眠的痛苦,只有自己能够体会,别人根本看不见摸不着,
认为你身体健康。我觉得卫功达两三句话,就把失眠本质抓住了,他不愧是我的朋
友、这个晚上,我为找到知己而兴奋。这个晚上,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上了一个好
觉。第二天醒来,我努力地搜索我能睡眠的原因。我首先想到气功的作用,其次想
到醉酒。后来我把这两个原因统统推翻。联想到失眠之后,第一次失眠是因为逛了
强盗街,找到一群和我一样在黑夜里不能睡眠的同类。那么昨夜的入眠,也一定有
这方面的因素,因为我结交了同样患失眠症的朋友卫功达,何况他还是医师。再后
来,我把这个结论也推翻了。我像发现真理一样,发觉别人能够入眠是因为他们不
去追究怎么样入眠,而我,只要一睡好觉,就不停地去追问原因。这才是我失眠的
最最根本的因素。
和我一起早早起床,跟随卫功达练气功的九个病人中,有一个名叫周立君的胖
子。别人睡不着觉身体会愈来愈瘦,他睡不着觉身体反而愈来愈胖。卫功达悄悄告
诉我,周文君是因为贪污受贿被查处才犯毛病的。一天早晨,我们练完气功,从树
林里慢慢地往回走,河水里冒出几丝淡淡的雾气,这个老人在河边的草坪上打太极
拳。周立君低头走在我们的前面,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说话,整天忧心忡仲思考
着怎么样才能减肥。我们走过竹林边的厕所里.周立君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定定地
瞪着墙壁上刚贴上去的一幅彩照。看了大约两秒,我发现周立君的脸色像挂上了一
层白霜,惊叫从他的嘴里飞出,他双手抱头轰然倒地。几个睡眠惺松的护士从拱桥
边哒哒地跑过来,扶起周立君,抬起他的胳膊往病房移动。周文君的双腿像折断似
地吊在地上,两只特大的球鞋在地面拖出两道痕迹,有一只球鞋还掉落在路中央。
这张彩照贴在女厕所的入口处,是一张放大的香港歌星豹小子演唱的照片。我
猜想一定是哪位女病人喜欢豹小子,所以把它贴到厕所的墙壁上,以便人厕时观看。
凡是进疗养院的人,除我之外,他们的精神都有或多或少的毛病,他们的行为怪异
无法理解。我站在这张照片前反复地看,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东西。这张照片为
什么能使周立君轰然倒地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负责周立君的杨大夫,在一位护士带领下,往厕所走过来。杨大夫朝那张照片
一瞥,便叫护士撕掉。照片贴得很紧,护士只撕下一小片。杨大夫说再撕,必须撕
干净。护士朝照片浇了两瓢水,然后用一根竹块轻轻地刮。我问杨大夫,为什么周
立群怕这张照片。杨大夫白我一眼,调头走开。我追上去,说我和周立君的毛病不
一样.我不怕这张照片。杨大夫说主要是豹小子头上戴的那个话筒,它看上去很像
电话。周立君害怕电话、手机、BP机,凡是一切通讯设备他都害怕。他怕与外界接
触,害怕别人知道他贪污受贿的事。在我们疗养院,是绝对看不到这些通讯设备的。
杨大夫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疗养院里真的没有这些东西,差不多有半个月,
我没有跟外面联系了。没有联系更好,我的睡眠逐步趋于正常,心情平和精神饱满。
但是我渐渐感觉到一点凉意。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双手紧抱在胸前,牙根
打颤双腿发抖,弯腰跟着卫功达往树林里走。树林里湿漉漉地,细雨从树叶间悉悉
作响地筛落。秋天好像降临了。我突然想吃狗肉。我一边练气功一边想吃狗肉。狗
肉的香味从我鼻孔窜进窜出。我在这种气味里不停地叫妈妈。我想我好久没见妈妈
了,已经好久没吃妈妈烧的菜了。
就在我想念妈妈的这个傍晚,卫功达神秘兮兮地找到我。他告诉我妈妈来过好
多次,但均被挡在门外。她带来了许多我喜欢吃的东西,疗养院替我代收。妈妈认
为那些东西能够到达我的手里,其实妈妈高兴得太早了。疗养院为了安慰外面的人,
不得不收下那些食物。而疗养院又为了使病人不受外界干扰,根本不敢把那些食物
转给病人。院方害怕病人睹物思人凡心不断旧病复发。
卫功达除了给我带来这些信息,还给我带来两封信。他左右前后看了一下,才
敢把信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来递给我。我看见一封信是妹夫写来的,另一封信字迹十
分陌生。我先看妹夫的信。妹夫在信中说,恒通公司的经理刘奇,拒绝付给我百分
之三的奖励,刘奇说想要钱?做梦。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通刘奇,我骂他不得好死
痛信弃义干刀万剐。妹夫的信中,详细地记录了费鸣跟易平的关系。妹夫不知道我
还在外面时,易平就跟费鸣好上了。一看到费鸣的名字,我的头就要爆炸,一股一
股的热血直往脑子里涌。我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片黑,黑了几秒钟,又才看清那
些傍晚黑的树木、房屋。我的病复发了。
我已经丧失了再看另一封信的勇气,我把它折叠起来,塞进上衣口袋里。尽管
这样.我仍然时时惦记着它。它像外面五颜六色的世界,充满无穷无尽的诱惑。我
想或许信封里装着一个好消息。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开它,但又一次又一次告诫自
己,不要盲目冲动自寻烦恼。那封信像我童年时捏在手里的一块饼干,想吃掉它又
不舍得吃掉它。我把信交能卫功达,我说如果是好消息,你就告诉我。如果是坏消
息,你就什么也不说。
卫功达拿着信往他的宿舍走,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卫功达每走一步就回一下
头,朝我发出嘘声,像赶一只癫皮狗。我如果不停止跟踪,他便站住不走。僵持一
阵时间,我终于妥协让步。我说我站在这里等你,等你的消息。卫功达跑步到达他
的宿舍,推开门,身子闪进去门迅速合起来。我等了大约五分钟,卫功达从门里笑
盈盈地走向我。卫功达说好消息,是一位姑娘写来的,姑娘说想跟你结婚。我问他
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说没写名字。我说信呢?他说撕了。我双手抓住卫功达的胸口,
不停地摇动。我说你为什么骗我?卫功达满脸沉重。卫功达说你是不是认识一位叫
姚昌凡的人?我松开手,说认识。卫功达说信是姚昌凡写来的,他说他输了,你是
赢家。他的公司现在连工资都发不起,他现在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想向你请教治
疗失眠的良方。
我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我对卫功达说,这样才够朋友。
今夜我从窗口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月亮,它像一盏灯照亮我的床前。我在床上翻
来覆去,怎么睡不着。我想姚昌凡失眠了姚昌凡失眠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是,
是好消息为什么卫功达不让我看信?他为什么把信撕烂?其中必定有诈,卫功达再
次欺骗了我。我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溜到卫功达的宿舍。我轻轻地敲门,里面没有
动静。我叫卫功达的名字,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我料定卫功达就睡在里面,他是怕
见我才不出声的。我搬起一块石头,朝门板砸去,门板砸空一个洞。卫功达说你干
什么你,你疯了吗?门板裂开一丝缝,卫功达的脑袋长在门缝里。我强行推门而人,
卫功达挡住不让。我用头和肩使劲往里推,门打开了。我看见护士蒋芮从卫功达的
屋里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月光下,蒋芮活像一个鬼。
我对卫功达产生一股醋意和敌意,我甚至丧失了寻问他的兴趣。我扭头走开。
我说卫功达你他妈真流氓,卫功达说我准备跟蒋芮结婚,你管得着吗?
今夜我渴望逃离此地。我走到大门口,看见门口灯火通明,两个保安人员笔挺
地坐在传达室里。我绕到后门,后门已经上锁。院墙有两丈多高,我上去攀越。我
爬到一棵近墙的树上,但那棵树高墙约有一米远。如果我纵身一跳,也许会跳出去,
但我一定会头破血流。我不想白白地丧命,我要活着出去找刘奇要那百分之三的奖
励,还要去报复费鸣。当然我也要找姚昌凡,看他是不是真的失眠了,问他写给我
的信是些什么内容。
我从树杆上小心地滑到地面,我匍伏前进,慢慢靠近食堂。我看见食堂的墙壁
上挂着一把梯子。我朝梯子扔去一颗石头。一位老头突然从屋角冒出来,他拧亮手
电朝我这边扫射。我伏在草丛里,连气都不敢出。手电熄灭了,我从草丛里站起。
手电再次明亮,我被老头抓获,老头对我说,你还嫩了点。
从此我被严加看管。我的朋友卫功达像我的警卫,寸步不离左右。我用金钱、
美女收买他,他竟然无动于衷,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地。晚上,我的病房门口派了一
个保安人员把守。我装睡,并且显得精神抖擞。我向院方要求出院,他们说我还不
能入眠之前,休想出院。我说我已经能够很好地睡觉了。他们全部摇头,完全一副
不信任革命同志的表情。
一天早上,我练完气功之后,又吃了三个包子。我坐在亭子里看他们下棋。大
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我看见一位卖菜的姑娘,被两位保安人员追赶。那些青菜散
乱在石板路上,姑娘的头巾也飞落在一簇冬青树顶。姑娘跑了一阵,被一位保安追
上。保安人员伸腿横扫,姑娘身体前仆。我仿佛听到姑娘牙齿碰断的声音。姑娘惊
叫着,抬起血迹斑斑的脸。她不甘示弱地朝保安踢了一脚。保安变本加利,连连踢
了姑娘四五脚,姑娘再次倒在地上。
我们赶到冬青树边时,姑娘像一只虾弯腰躺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护住她的头。
保安说这个姑娘在门口转了两三天,她一直想混进疗养院,我们早就注意她了。她
想蒙混过关,所以装成卖菜的。另一位保安右手提着一根绳子,他把右手高扬过头
顶,说你们看,这是她藏在菜篮子里的绳子,她肯定是想把她的什么人营救出去。
保安的话起愧我的警觉。我想他用营救一词十分生动准确。我走进冬青树,叫
了一声喂。我看见姑娘松开双手,抬起血迹斑斑的脸。那张脸扭曲了一下,迅速扑
向我。冷冰冰的血涂到我的脸上。姑娘说我找你找得好苦。我听到一串委屈而又悲
痛的哭声,从我的左边肩膀响起。姑娘说他们,他们搞到一起了。现在,你们应该
知道,装着卖菜试图营救我被保安人员殴打血流成河伏在我肩头痛苦的姑娘,是来
自南丹的静旗。她说的他们,是指易平和费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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