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金边的衣裳
希光兰凭直觉判断,眼前的这个男人有钱,并且床上功夫很好。她的这种判断,
缘于男人下巴上一块隐约可见的伤疤。那块伤疤像一条虫,潜伏在他茂密粗壮的胡
须里。他一边喝咖啡一边用手不停地摸下巴。希光兰想这是一条大鱼,千万别让他
跑了。这么想着,希光兰离开了座位,走到柜台边把她和他的咖啡钱付了。但是希
光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暂时还不能暂证实她的种种猜测。
第二天晚上,希光兰自己跟自己打赌,她相信男人一定会坐在昨夜的位置上。
希光兰犹豫了一下,终于推开北岛酒吧的大门,她看见那个男人端正地坐在昨夜的
位置上,低头慢慢地搅动咖啡。他似乎是注意了修饰,穿了一套更为笔挺的酉装,
嘴上的胡须已经利过,那一块疤痕更为醒目的挂在下巴处了,周围的皮肤要把它吞
没了。
在走进北岛酒吧之前,希光兰反复提醒自己,暂时不要向那个男人靠近。走进
酒吧,只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当她的猜测被证实之后,她的心头一阵狂喜。
她想其实自己跟自己赌,也是挺好玩的。我现在赢了自己,就和赢了别人时的感觉
一样。希光兰带着一种胜利的姿态正欲离开,她突然看见那个男人的对面,也就是
她昨夜坐的地方,也放着一盅咖啡。那个男人对着那个空位喃喃地说着什么,他不
时还伸手过去为对方搅动咖啡、加糖,仿佛他的面前真的坐着一个什么人,只不过
别人看不见罢了。
希光兰在那个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又多呆了一会,她又产生了赌博与猜测的欲
望。她想那个男人对面的空位上坐着的女人,那个别人看不见的女人,是不是我?
一定是我,那个男人一定是在等我。希光兰自言自语地说。
这种表演与窥视持续了一个星期,希光兰兴奋的心情,就像那个男人嘴上的胡
须,一天一天地茁壮成长。最终希光兰坐到了那个男人的对面。那个男人警觉地抬
起头来,对希光兰说对不起,这里已经有人了。希光兰很失望,她迟疑了片刻,正
准备站起来离开。但她听到那个男人愈来愈重的喘气声。她看见那个男人张着嘴想
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希光兰想真他妈扫兴。
那个男人的上嘴唇和下嘴唇经过一阵紧张的拉扯后,终于合到了一起,它们像
两个巴掌拍出了一个声音:这位置就是给你留的。希光兰想我又赢了。那个男人说
我想你一定会来。希光兰说凭什么说我一定会来?那个男人说你喜欢听真话或是假
话?希光兰说当然是真话啦。希光兰把那个啦字拖得很悠长。那个男人说我长这么
大,从来没有女人为我买过单,从来都是我付款,而上周你却给我付了咖啡钱,这
就是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的原因。希光兰说这并不是我再回到这个座位的理由。当
然不是。那个男人几乎不是在说,而是在喊。他的嘴唇抖动了一阵之后,声音很细
很匀地从他嘴里跑出来,他说像你这样,为一个陌生人付款的举动,肯定是带有功
利色彩的。你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富人,俯视一个被你救济的穷人。或者说你的举动,
使你一下子有了强者的感觉,于是你就像一只猫调戏一只老鼠。你假装撒手不管,
做得很洒脱,其实体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老鼠。富人喜欢回过头去看穷人,猫最终
还要把爪子搭到老鼠的背上。我猜想你一定来过北岛酒吧,并且看见我在这里等你,
只不过你故意不走到我的面前来。希光兰说没有,我绝对没有看见你在这里等我,
上周的事我早就忘了,也许是那时小姐找不出零钱,我就把你的款付了。那不过才
十几块钱,想不到你这么在乎,况且那个男人不一定就是你。是我,那个男人指着
胡须里的伤疤说,我这里有一块伤疤,我发觉你对它很感兴趣。希光兰突然有了一
丝激动,她朝着那条虫子似的潜伏在胡须里的伤疤笑了笑。
那个男人跟着希光兰走进卧室,他看见希光兰的梳妆台上摆着一个精巧的铁架
子,铁架子上挂着红黄绿三盏小灯。那三盏小灯和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一模一样,它
们简直就是交通灯的缩影。她想这个女人一定是交通警察的家属。他说在你这里,
是不是红灯受阻绿灯通行。希光兰说那不一定。希光兰漫不经心的说着,顺手关掉
了卧室的灯光,只留铁架子上那盏小小的红灯亮着。
红灯的光芒散落在卧室的那些衣架上,那些裙子和衣裳在灯光之下蠢蠢欲动。
他看见衣袖莫名其妙地举起来,像是为自己梳头。希光兰发觉他被那些服装迷住了。
希光兰叭地关掉电扇,服装们都平静下来。希光兰还调了调红灯的角度,他看见红
色全都散落在床上。那是一张充满诱惑的床,灯光给了他暗示。他走到床边,躺到
床上。希光兰在他的下巴上摸了一把,他变得异常兴奋,他把希光兰狠狠地摔到了
他的下面。
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想这是什么气味?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动作
明显地慢了下来。希光兰的双手揽着他的身体协助他工作,试图加快步伐。但他显
得有些迟疑,他仍然被那股刺鼻的气味纠缠不休。他想这是油漆的气味。他觉得她
的全身上下充满了油漆的气味,他在油漆的气氛中兴奋、战栗、抽搐。渐渐地油漆
的气味退远了,外部的世界已愈来愈虚无缥缈,他开始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他想
呼喊。他不停地喊小希、小希……
他被希光兰推了出来。那些随着喊声降临的液体,喷洒在希光兰洁净的腿部以
及床单上。他像被拦腰切了一刀,突然松驰没劲。他说你为什么这样?希光兰说因
为不公平。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却知道我叫小希了。你一叫我的名字,我就没
有兴致.你那么不停地叫我。和那些熟悉我底细的人丝毫没有区别。我不喜欢重复。
他说我叫丁松。
滚!希光兰突然大叫一声,我并不想知道你叫什么松。希光兰把他推出卧室。
他的衣服从门缝里一件一件地飞出来。他想现在我不是丁松,而像一只狗。他把头
从门缝伸进去,他看见希光兰赤身裸体站在灯光里,那些雨水正在她身上的某些部
位滑落,就像雨滴从阔大的树叶上滑落。
大门嘭地一声关上了。希光兰相信那个名叫丁松的男人,还会回来。她曾经这
么大大方方地放走许多男人,最终他们都回到这个地方。但让她弄不明白的是丁松
怎么知道希光兰这个名字。她最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跟男人们打交道,她常常
用一个字母来代替自己,A、B或者K。现在许多男人只知道她叫B,而不知道她叫希
光兰。
她发现梳妆台上,压着一张保险公司开给她的人生保险单,那上面写着希光兰
三个字。她想我总竭力简化自己,但有些时候怎么也不能简化。对保险公司来说,
B绝对不等于希光兰。
大约过了十五天,希光兰没有看见丁松的影子。她想这只老猫看来是占惯了便
宜,他不会再来了。希光兰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抱着希望。他怎么会不来呢?我
和他就像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丁松其实来过两次。他敲希光兰的门时,他看见一颗陌生的人头夹在门缝里,
把他从头到脚水洗一样地看了一遍,然后问他找谁?他说找希光兰。那颗头来回地
摇,说没有这个人。丁松抬头像打量老熟人一样重新打量楼房。怎么会没有呢?丁
松自言自语地说,那天晚上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那颗人头从门缝里缩了进去,
说没有就是没有。丁松抢先一步,推开屋门,说慢,她是不是不想见我?丁松话音
未落,双脚已经踏进了客厅。他看见屋角还坐着一个女人,和给他开门的女人长得
一模一样,她们像是母女又像是姐妹。
两个女人四只眼睛奇怪地盯住丁松。丁松感到脊背一阵一阵地凉。他发觉这房
屋的结构,和他的记忆是吻合的,只不过主人变了房间的家具摆设全变了,丁松说
你们是不是刚搬进来住的?我们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了,那个开门的女人说。
丁松从房间退出来。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打量这幢楼房。他相信他的记忆,
但他弄不清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又过了两天,丁松再次来到这里,他用食指的关节,轻轻地敲门。里面没有任
何反应,丁松仍然固执地敲着。一连敲了两分钟,门哗地一声拉开,丁松又看见了
那四只不太友好的眼睛。丁松的记忆完全彻底地向现实投降,他想和希光兰的故事,
就像一场梦,就是一场梦,或许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个人在大白天里,去找梦里
的人物,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丁松用手不停地掐自己的胳膊和大腿,胳膊和大腿
都有痛感。他想现在的丁松是真实的丁松,现在的想法是真实的想法。只可惜,那
天晚上我为什么不掐一下我自己呢。
丁松走进工地,他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他问司机,这是什么气味?司机
说没有什么气味。丁松说有,你跟我来。丁松很神秘地向司机招手。他们从一楼走
到二楼,没有找到气味的来源。他们再上到三楼,仍然没有看见什么。走到四楼时,
他们看见一大桶绿色的油漆泼洒在地板上,油漆工李四正在用刮刀,把泼出来的油
漆一刀一刀地刮回铁桶里,刮刀在铁桶上,刮出一声声嚎叫。丁松说是谁碰倒了油
漆?李四说不是我。丁松说不是你是谁?我要扣你这个月的奖金,楼房还没交付使
用,就把地板全弄脏了,李四说真的不是我。
油漆的气味使消失了几天的那个名字,又回到了丁松的脑子里。他突然变得狂
躁不安,他从司机手里夺过钥匙,驱车一路狂奔,到达希光兰居住的那幢楼前。他
告诫自己冷静,于是他不急着上楼,而是站在楼前仰望。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三楼
的阳台上。三楼的阳台光秃秃地,什么也没有。四楼的阳台挂满了衣裳,在衣裳的
中间夹杂着一条粉红色的裤衩。这条似曾相识的裤衩照亮了丁松的双眼。一直,他
都把三楼当作希光兰的住所,其实希光兰的住所在四楼。
丁松露出胜利的一笑,然后一口气冲上四楼。他先是敲门,门内没有动静,他
就用脚踹。他的脚刚碰到门板,门便打开了,原来那门根本没锁。他看见希光兰穿
着睡衣躺在床上,像是早有准备。他朝希光兰扑过去,希光兰就势一滚,他扑了一
个空。但是,希光兰马上又滚了回来,正好滚在他的怀里。两张嘴不约而同地碰到
一起,其它动作紧跟而来。丁松又闻到了油漆的味道。丁松和希光兰同时开始喊叫,
丁松喊毛阿敏、刘晓庆、宋祖英、杨钰莹、倪萍、巩俐、杨澜……希光兰喊史泰隆、
高仓健、姜文、张丰毅、申军谊……当他们把他们想喊的名字喊完之后,他们便撒
手不管了。他们的气力在他们快速的运动中消失殆尽,激情正在脱离他们。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丁松才睁开眼睛。他看见希光兰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已
经吃饱喝足正甜甜地睡去。丁松用手撩她的眼睫毛,她的眼皮动了动。丁松说原来
你没有睡着,你的卧室里怎么尽是油漆的气味?希光兰说这房子,刚装修。丁松说
三楼的那两姐妹,怎么不知道你住在四楼?希光兰说我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就像
我只知道她们一个叫甲一个叫乙一样,她们只知道我叫B。如果你说找B的话,她们
就会用手往楼上指。丁松说一群怪物。希光兰说你才是怪物。
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丁松把自己完全彻底地交给了希光兰。他们不断地变换
手法和场地,施工队正在施工的楼顶、脚手架,以及李四泼洒油漆的四楼,都成了
他们的战场。丁松清楚地记得希光兰倒在油漆地板上时的神态。那时,他们刚从脚
手架上下来,丁松在脚手架上的表现令希光兰失望。所以当希光兰倒在油漆地板上
时,她先撇了撇嘴。丁松知道希光兰在藐视他。
十多年前,丁松还是一名施工队员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次在脚手架上作爱的
经历。当时队员们都收工了,他和一名女工默默地坐在脚手架上,什么也不说。他
看见队员们戴着黄帽子,分散在楼下的平地上吃饭。那些帽子都很刺眼,但他已分
不清帽子底下的面孔。白天已经从高楼的背后消失,黑夜正把他们和大楼、脚手架
捏成黑糊糊的一团。他知道他一下去,他就会变成一顶黄帽子,他和她都得住进集
体宿舍里。于是,他抓住这个夜晚,在远离地面和人群的地方,跟那位女工作爱。
那时他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完事后他还朝底下撒了一泡尿,他听到他的尿滴在
风中左右摇晃,嘀嘀嗒嗒地降落下去。
可是丁松与希光兰的这个夜晚,丁松失败了。自从做了老板之后,丁松已很少
到脚手架上去,他甚至丧失了朝黑糊糊的楼下看一眼的勇气。站在脚手架上,他的
双腿开始颤抖,尿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他想我为什么害怕?我有那么多钱。他闭
上眼睛,用他最敏感的部位去碰希光兰最敏感的部位,碰了好久都没有反应,他感
到自己快要掉下去了。
从脚手架上下来,他默默地跟在希光兰的身后,慢慢地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下走。
希光兰的脚不时碰到那些钢筋、玻璃碎片等,每一丁点响声都吓得他一个大跳。好
不容易到了四楼,他明显地感到他那不中用的东西中用了,他把希光兰摔到油漆泼
洒的地板上。
在希光兰白皙的皮肤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绿色似乎已渗人希光兰的体内,
发出幽蓝的光。丁松向那堆白色的山丘扑过去,山丘开始晃动,希光兰藐视的表情
渐渐变为焦急、渴望。就像草原上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希光兰在地震中泪流满面。
丁松看见绿色的草地上积聚了两潭水洼,溪水缓慢任意流淌,雪山死一般沉寂。丁
松的脑海里突然塞满了歌声: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青海的草原一眼望不完,喜
马拉雅山,峰峰相连到天边——雪山、青草、美丽的布达拉庙——咱们工人有力量,
嗨,咱们工人有力量。
四楼静悄悄地,就连周围的声音也都退远了,丁松听到了希光兰均匀的呼吸声。
希光兰试图翻身站起来,但身子刚一动,她就发出了一声尖叫。丁松拉了她一把。
希光兰说痛,背上。丁松看见希光兰洁白的脊背,窜出一股鲜血,一块细小的玻璃
扎在她的背部。丁松小心地拔出玻璃,说四楼是我最理想的高度,我家住在四楼,
你也正在住在四楼。希光兰说你把我的背弄出血了,你要负责。丁松似乎是很得意,
他一边吹口哨一边看希光兰穿衣服。
有一天,希光兰突然问丁松,你还有什么花招?你好像已经山穷水尽了。丁松
把他的头埋在他的手掌里,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觉得他的头在他的手里愈变
愈大,愈变愈重,愈来愈糊涂。他还是头一次被这个问题难住,他也从来没有想过
这个问题。如果问他如何能赚到钱?他几分钟就会想出一个点子来。但是希光兰问
他如何作爱,他却一时难于对答。他想这就像花钱,要花出点档次花出点水平,确
实不容易。在过去,只要换一个女人,一切都重新开始,问题也迎刃而解。可现在
他不愿意放弃希光兰,他说我有钱,我可以养你。
钱,希光兰说,你有多少钱?丁松说你要多少?你说个数吧。希光兰举起她的
食指。丁松说十万?希光兰摇头。丁松说一百万?希光兰点了点头,说怎么样?你
为难了吧。希光兰说这话时,两眼露出挑衅的光芒。丁松说我答应你,但你必须为
我生一个小孩。希光兰用她的右手拍了拍丁松的脑袋,就像是一位母亲拍一个淘气
的孩子的脑袋。她说一言为定。
偶尔,丁松会突发奇想,给他们趋于平淡的故事投下一颗石子。从丁松把摄像
机架到希光兰到卧室那天起,他们又持续地兴奋了一个星期。丁松不断地变化摄像
角度,他们看着荧屏上那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物,就如看一场激动人心的足球赛。现
在直播走进了卧室,只差宋世雄的解说。他们看着无声的画面,仿佛在看着别人。
有时,丁松会问希光兰,我们到哪里去了?希光兰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哪
里去.过了一会,希光兰又说我们钻到电视里去了。
毕竟摄像的角度有限,摄像机像小孩手里的玩具,渐渐失去了新奇。希光兰提
出转移场地,丁松说转移到哪里?希光兰说转移到你的家里。
第二天早上,丁松跟希光兰约定,如果他家四楼的阳台上,挂着一件镶有白色
花边的女式短袖衣服,那就说明他的妻子已经出门了。希光兰准时赶到公寓,一抬
头,正好看见丁松站在阳台上挂衣裳。丁松朝她摆手,露出暧昧的微笑。希光兰看
见从楼梯口走出一个女人,左手提着菜蓝,右手正在往她的头上戴一顶蓝色的头盔。
希光兰发现她的头发粗壮并且乌黑,希光兰于是多看了她几眼。那个女人似乎已发
现了布光兰在观察她,她一边推摩托一边警觉地用目光回击希光兰。
希光兰爬上四楼,像一个老熟人似地,在丁松的卧室、客厅窜来窜去,她没有
丝毫的陌生感。她指着一个转角柜的门说,这里装的全是酒,尽管里面有茅台、五
粮液,但是在这些酒瓶的中间还有一瓶二锅头,就是建筑工人爱喝的那种二锅头。
说着,她拉开了那扇小巧的门,她看到的和她的猜测完全吻合。她有几分得意地转
过身去,对着一只小抽屉说,这里面一定装着许多零钱,它是你们共同的钱柜。拉
开抽屉,她看见十元票和一些角票以及数十枚硬币,乱糟糟地躺在里面。然后她又
说哪里是装鞋子的哪里是装卫生纸的,她说得毫厘不差,俨然一位女主人的派头。
丁松被她说得晕头转向,他说这到底是你的家还是我的家。希光兰说是你的家,但
是我像是很早就来过似地。我一直都梦想着嫁给一个富人,我曾经设想着把这个抽
屉的东西,搬到那个抽屉去,然后又把那个抽屉的东西搬到这个抽屉来。搬来搬去,
竟然和你太大的想法完全吻合,这说明女人的想象十分贫乏,人们的爱好和习惯是
那么地相近。
丁松说总有不相同的地方吧。当然有啦,希光兰嘴里说着话,身子却躺到了丁
松的床上。她突然闻到一股异味。她拉开床头柜,看到了满箱的各式香水。她朝丁
松一个劲地招手。她说过来,这就是我和她的区别,我们用的香水不同,也就是说
我们的身上散发的气味不同。她就是她,我就是我,你闻到了吗?丁松的鼻子一抽
一抽地,他把她从头到脚都闻了一遍,他在汗臭混合着芬芬的气味中,细心地体会
她们的区别。
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摩托声,丁松从床上弹起来,紧接着希光兰也从床上弹起
来。丁松说她回来了,快。四只手忙成一团,希光兰的两只手去提她的牛仔裤,丁
松的两只手往希光兰的头上套衣服。仅仅是一分钟,希光兰便冲出了大门,那一声
响亮的关门和她咚咚的脚步声,连楼下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跑到二楼,希光兰与
那个上楼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希光兰看见女人的篮子里装满新鲜的蔬菜,她捡起一
只苦瓜问,多少钱一斤?女人说三块。希光兰放下苦瓜,突然产生了一种与她对话
的欲望,并伴随一股强烈的冲动。希光兰默念着一句话:我已经抄了你的后路,你
还不知道。希光兰默念着下了楼梯,那个头发粗壮并且乌黑的女人,满脸疑惑地盯
着希光兰一步一步地矮下去。
那个头发粗壮并且乌黑的女人,名叫马丽,她是丁松的妻子。当她提着整蓝沾
满水珠的蔬菜走进家门时,丁松还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分钟之前,丁松看着希光
兰从那扇门框里仓皇而逃,一分钟之后,他看见马丽笑盈盈地走进来。他的嘴里突
然冒出一句我要戒烟的豪言壮语。对于这样的话,马丽已经麻木了。她记得跟他谈
恋爱时,他曾经发誓过。快要生孩子时,他也曾发誓过。可是卿卿已经五岁了,他
还没有把烟戒脱。
丁松见马丽对他的话没有反应,紧接着又说了一句真的,我不仅戒烟还要戒酒,
马丽惊讶地走到床边,说哪来这么大的决心,是不是在外面养小了。丁松说那不戒
了。马丽说不不,还是戒的好,如果你真的能戒掉烟酒,我情愿戴绿帽子。丁松躺
在床上,沉默着听马丽的喘气声。沉默一会,丁松直起身来,翻箱倒柜找出了三条
零四包高档香烟,他把那些香烟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一条一条地扔出了窗口。
在驱车前往工地的路上,丁松用手机跟希光兰通话,他说从今天起,我把烟和
酒都戒了。希光兰说怎么能这样?你有那么多钱,不抽不喝拿来干什么?丁松说你
少废话,我这样做正是为了将来有人用我的钱。希光兰笑了两声,说我不明白,丁
松说你等着,两个月之后、我要在你身上播下一粒种子。也不等对方说话,丁松关
了手机。
一个月之内,丁松不抽烟不喝酒,不参与赌博甚至于不熬夜,他的生活变得有
些规律了。每天清晨,他都准时地到达工地,在十几层楼之间虎虎生风走来走去。
有人说他差不多变成一个好人了。
他把希光兰发配到一个山水甲天下的城市,每一天他们彼此用手机通话。他认
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免过度的纵欲。他想跟希光兰呆在一起,自己会控制不住
自己的。于是,这个月变得特别地漫长,一个月长于一百年。马丽对他准时归家准
时上床的行动,表示出极大的满意。但马丽不满意他上床后,就呼呼大睡的行为。
丁松变得愈来愈嗜睡了,仿佛是把他过去抽烟、喝酒和纵欲的时间,全部用到
了睡觉方面。他想不到自己这么能睡。马丽更是觉得奇怪。一个月之内,马丽不知
道推醒过他多少次,但是他只睁开一下眼皮,马上又睡了过去。马丽摆醒他,只想
要他做一点床上的工作,丁松却口口声声称太累,没有办法,马丽就用手抓住他身
上雄赳赳气昂昂的部位,问他这是没有办法吗?无言以对的丁松,便从家里逃出来。
他决定把戒烟和戒酒的时间、缩短为一个月,他渴望见到希光兰。
被电话招回的希光兰,大约在下午五点钟左右出现在火车站出口,丁松的目光
最先落在她的眼睛上,然后依次是鼻子、嘴巴、胸口、大腿,他发现希光兰消瘦了
许多。他按了几声喇叭,希光兰像是发觉了他的车子,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希光
兰在朝他移动的过程中,把手里的一小截东西扔在地上,丁松发现那是一截香烟。
丁松推开车门,从车里冲出来。一位右臂戴着“卫生监督”字样的老头,先于丁松
抓住了希光兰的右手。老头说她乱扔东西,必须罚款。丁松问老头她扔的是什么东
西?老头张嘴想说,却被希光兰抢先回答了。希光兰说是口香糖纸。丁松发现希光
兰的身后,散落着摩尔烟头和一团口香糖纸。丁松用怀疑的目光,盯住老头,希望
老头能够给他一个正确答案。
希光兰从皮夹了里掏出一张十元币,递给正在犹豫的老头。希光兰说不用撕票
了。老头接过钱,对丁松露出一副欢乐的面孔,老头说口香糖纸,她丢的是口香糖
纸。口香糖纸——后面这四个字,老头是用流行音乐的调子唱出来的。他的怪腔怪
调,丁松听起来感到特别地不舒服。
淋浴之后的希光兰,干净得像一张雨洗过的荷叶,荷叶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水
珠。荷叶平整地摆在床上,看丁松把上衣的扣子一颗一颗地扯开,那些鼓凸的肌肉
纷纷从衣服之下滚出。希光兰知道他们分居了一个月之久,等的就是这个时刻。这
个时刻丁松雄心勃勃,每一块肌肉似乎都绷紧了。这个时刻的窗外,正是黄昏,夕
阳在楼群中沉落,许多人都在赶路回家。
丁松开始调动希光兰的情绪,他的手像一条水蛇,在希光兰的身上爬来爬去。
他说书上说只有男女双方同时达到高潮,生下来的孩子才聪明漂亮。希光兰对这个
问题不感兴趣,她仍然像一张荷叶,静静地躺在床上,任凭丁松摇动、抚摸、折叠。
丁松说我们一定要一个男孩。希光兰说书上只告诉你如何才能使孩子聪明漂亮,它
没有告诉你怎样才能生一个男孩。丁松说会的,我总会操出一个男孩来的。
丁松发觉希光兰的情绪低落,有几次的身子一起一伏地扭动,情绪似乎快到来
了。但突然地她又没有动静,就像小时候爬滑滑梯,她总想爬上顶端然后再滑下来,
可是一次又一次,她只爬到一半就滑下来了。丁松想改变计划。他说既然你不感兴
趣,我们明天再来。希光兰冷冷地笑了两声。说你怎么能随便更改会议日程,现在
大家都到了会议室,你却宣布会议改到明天召开,多扫兴,你想想,如果我们把麻
将都摆到了桌面上,你却突然宣布不搓麻将,这太不合情理。
丁松被希光兰说得猴急猴急地,他把生孩子的事丢在了脑后,他想做爱就是做
爱,干吗要想到生小孩。他爬到希光兰的身上,很卖力地朝着一个高度攀登。希光
兰异常冷静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孔,仿佛在看一个淘气的小孩面对她干嚎。她听到丁
松嘴里喃喃地叫着男孩、男孩,……
一股久违的烟味,在丁松的周围飘动,丁松敏感地捕捉到了。他问她抽烟?希
光兰摇头否认。丁松不相信地动了动鼻翼。在卧室里唤来唤去,他终于发现了问题。
他把希光兰的小提包拉开,从里面掏出半包摩尔香烟。他把香烟砸到希光兰的脸上,
紧跟着扬起右手,搧了希光兰一个巴掌。希光兰被一阵风裹胁,在地毯上旋转半圈。
当她扬起头来时,那只悬空的巴掌又向她扑来。她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痛,但她没有
哭,她像一下子丧失了哭的功能。她看见丁松气得全身发抖,嘴唇不停地跳动。丁
松转身朝房门走去,丁松说为了要一个孩子,我把烟酒都戒掉了,你竟然还抽烟,
跟我对着干,你给我滚!丁松嘴里喊叫着,自己已滚出了门外。他听到门嘭地一声
关闭,里面也传出一个响亮的滚字。
这个黄昏像一张大饼贴在希光兰的左脸上。她想我终于有了离开丁松的理由,
一巴掌打掉一百万太值了。希光兰捂着她火辣辣的左脸,直坐到深夜。希光兰觉得
这个夜晚特别安静,BP机大哥大无声无息,它们都睁着眼睛陪伴她。希光兰希望它
们安静,同时又希望它们发出声音来驱赶寂寞。从黄昏到深夜,希光兰没有听到任
何动静,她很失望地关掉了BP机和大哥大,她突然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他想
我已经剪断了我跟这个世界联接的纽带,最好是谁也别来干扰我。但这不太可能,
丁松不会善罢甘休的。
丁松离开希光兰之后,便约了两三个朋友赌钱。从黄昏直赌到第二天中午,丁
松大约输掉三万多元。朋友们纷纷离开赌桌,他们说丁松手气不好,是因为玩女人
大多,丁松嘴里叼着香烟,朝离开的朋友们频频点头,好像他输钱的原因,就是因
为玩女人。
坐到小车上,丁松感到头慢慢地大起来。他不想回家。他看看手表,正好是星
期日,星期天就更不能回家了。马丽和卿卿会缠着他吵闹不停。他渴望静静地睡上
一觉。他把那颗沉闷的脑袋摇来摇去,许多事情从他的脑袋里飞出来。他突然想起
昨天的黄昏,他打了希光兰几个巴掌,原因是她在偷偷地吸烟。她吸烟就不能为我
生一个健康聪明的小孩,可是现在我自己也吸了。那小孩还要不要?丁松自己问自
己,小孩还是要的,我的钱不能白花。
丁松赶到希光兰的住处,希光兰不在。看着扔在床上的手机,BP机和金项链,
丁松分析希光兰不会走得太远,丁松想只有在这里,才能好好地睡一觉,丁松倒头
便睡。
希光兰把自己的这一次出门,称为赤裸裸的出门。她卸掉那些通讯设备,就如
卸掉了沉重的铠甲。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鸟,在城市的树林里飞翔。丁松找不
到我,他一定会着急,让他急去吧。希光兰从这个服装店走到另一个服装店,她差
不多把服装店走完了,但她没有买上一件衣服。她根本不想买它们,她只想看。她
看见好看的服装,她就往自己的身上穿,许多人都围过来看她,说这姑娘穿这衣服
好。说好她也不买。她把衣服脱下来挂到原先的位置,接着往下一家走。下一家的
服装,仍然能刺激她的兴趣,于是她又试穿。一个下午,她试穿了三十多套衣服,
所有的人部对她说好、漂亮。她知道店主们说漂亮说好,那是在说服装,而不是说
她,那些字眼似乎与她无关。没有任问声音是贬低服装的、如果有人说小姐你穿这
套衣服不太合身,特别难看,那么她就会把这套服装买下来,穿着它走到丁松的面
前。她们不知道这个下午,她是来选购最差最难看的服装的。
走了一个下午的希光兰,在黄昏降临的时候走进了大清茶楼。茶楼里的灯光比
黄昏还要昏暗,她选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定,要了一壶茶和一碟点心,慢慢地打
发时间。她突然想知道丁松现在在干什么?她走到柜台前,给丁松挂了个电话。
丁松被手机的响声惊醒,他抓过手机贴到耳朵边,那头却突然挂断了。了松想
一定是那几个赌友在跟他开玩笑。丁松倒头又睡。但手机又嘀嘀嘀地响个不停,丁
松接通电话,他仿佛听到那一头的喘息声。他想会不会是希光兰。他说你的气味我
已经闻到了,你是谁我很清楚。回来吧,别再恶作剧了。他听到那一头传来重重的
搁话筒的声音。
丁松再也无法睡眠,他睁开眼,屋内一片黑暗。他睡不着但他又不想下床,他
就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相信希光兰回来的时候,发现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会兴奋
不已。
丁松的一句回来吧.引起了希光兰的警觉,她断定丁松现在就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试着给自己的手机挂了个电话,竟然通了。还有人接。她从话筒里辨别出,那是
丁松的声音。出门的时候.手机关着的,现在打开了,说明丁松想从手机里了解我
的秘密。她在纸条上写道:
我想找希光兰,叫她过来睡觉。她把纸条递给一位身着清代服装的茶房,然后
按了重拔键。她对茶房说,如果有人接电话,你就把纸条上的话对他说一遍。茶房
按希光兰的意思说了一遍。希光兰怔怔地站在茶房的身后,欲望被她自己写下的十
二个字撩拔。仿佛接电话的人不是丁松。而是她自己。茶房不是读她的字条,而是
真的对她这样要求。茶房那套清代服装,使希光兰有隔世之感。她想如果真如我所
想,跟茶房那个,那自己仿佛倒退八十多年,也就是说八十多年前,我已经是一个
姑娘了,我曾经跟一个清朝的茶房睡过觉,他现在正在打电话叫我过去。
茶房放下电话,回过头来对希光兰笑了笑。茶房说他在电话里骂娘,希光兰说
哪个骂娘?茶房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是接电话那个男人。希光兰说丁松,他叫丁
松。丁松这两个字像一盆水,泼到希光兰头上,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她缩
回到大清茶楼的角落,看那些茶房们为顾客忙忙碌碌地上茶。
深夜十二点,希光兰又挂了一次自己的手机。第一次没接通,第二次挂通了,
那边没有人接。希光兰想丁松已经离开了。希光兰恍恍惚惚地走出茶楼,赶回自己
的住处。
希光兰走进卧室,正准备开灯.突然被一双手搂住。那双手迫使她倒到床上,
然后剥她的衣服。希光兰知道压在她上面的人是丁松,但她故意不作声。她认为这
样黑灯瞎火地做,比开灯看着那副面孔要强,希光兰冷冰冰地应付着,不反抗也不
配合,她对这种突然袭击不抱什么希望。她还记住昨天黄昏的那几巴掌。
上面的动作持久而且有力,希光兰慢慢地被引入一条快乐的通道。烟味香气扑
鼻,动作愈来愈快,那个可爱的人远远地向她扑来。她开始呻吟,并且抬起头来在
那个人的肩膀上咬了一口。那个人发出一串笑声,他知道他成功了。他说你如果怀
上了,也得打掉;因为你吸烟。希光兰说你爸吸不吸烟?丁松说吸。希光兰说为什
么当初他没把你打掉。丁松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怎么能
和那时比。希光兰说那和什么时候比?丁松说好好好,我不和你争。你只要能生出
一个儿子来就行。不管他聪不聪明,不管他畸不畸形,我认啦。
在与希光兰一同狂欢的日子里,丁松的胸口始终压迫着一种重量。这种重量缘
于那个神秘的电话:我想找希光兰,叫她过来睡觉。那个男人的嗓音洪亮,说话吞
吞吐吐,还有几分得意之色。那个男人会是谁呢?丁松有不吐不快之感,但他又不
想吐出来。他想要控制住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是让她怀上一个孩子。
半年过去了,希光兰仍然没有怀孕。丁松怀疑希光兰偷吃避孕药。希光兰却拍
着自己的腹部,笑丁松没有本事。趁希光兰外出的时候,丁松在希光兰的屋里翻箱
倒柜,寻找一切可疑的迹象。翻遍所有柜子和抽屉,丁松没有发现避孕药以及男人
的照片或书信。
尽管丁松做得十分小心谨慎,希光兰还是发现了,她有一种被人监视被人搜查
的感觉。她把柜子里的衣服、相册、化妆品全部掏出来,摔到床上。她说让你翻我
让你翻,我的身体你翻过了,我的衣柜你翻过了,我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在你面
前我的一点小秘密都不允许存在,我像一块透明的玻璃。丁松说你有什么理由存在
秘密,请你记住,你是我供养的一只鸟。希光兰说但是你侵犯了我。丁松说当初的
条件是要为我生一个儿子,可是现在你连怀都怀不上。希光兰发现丁松已经变了一
副嘴脸,他过去的讨好,下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盛气凌人、不屑一顾。希光兰
说这不是我的原因。丁松说不是你,是谁的原因?希光兰说你自己不行,反倒怪我。
丁松从床上跳起来,他把那些衣服全拖到地上,并且用脚狠狠地踏。希光兰像
是自己被踏一样,扑到衣服上哭。丁松拉住她的手,说哭,有什么好哭的,我们到
医院去检查,看看到底是谁不行。希光兰被丁松拖出卧室、客厅,然后拖下楼推上
轿车。希光兰的衣袖在大门上挂了一下,划出一道口子。希光兰哀求道,让我回去
换一换衣服。丁松不允,他把她强行接到车座上。
轿车如离弦的箭,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因为车速太快的缘故,车子东倒西歪,
差一点撞到别人的车上。急速地拐了几个弯之后,希光兰看见高高耸立在楼顶的医
院的红字招牌,招牌像几团火熊熊燃烧,并且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就在轿车即将
扑向火的一刹那,轿车突然停住了,希光兰猝不及防身体前仆,仆到前排的靠椅上。
轿车慢慢地调头,开始朝来的方向走。希光兰说你怎么不敢了,你为什么不去检查。
丁松回过头来,说上溯我家三代,没有一个不成种的。轿车在丁松的嚎叫声中,又
一次狂奔。希光兰看见窗外那些红白相间的棚栏以及高楼、树木,猛然间都缩小了
身子,朝着车后快速隐退。
希光兰和丁松的关系,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显得不冷不热,激情不知觉地从他们
身上消失,他们都感到疲惫。丁松热衷于扑克、麻将,三天两头才到希兰的住处转
一圈,但大部分时间是来睡觉的,养足精神之后,他又去跟朋友们通宵达旦地赌。
希光兰中午吃快餐的时候,遇到了一位阔别了十年的高中同学。那个同学在她
的对面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看他,竟然没有把他给认出来。他自报家门之后,
希光兰才恍然大悟。她记起这个名叫祝兴义的同学,当时头发稀黄,在班上是有名
的瘦猴。可是十年之后,他竟然变成了一个大胖子,仿佛十年的时间全都堆积到了
他的身上。祝兴义说他现在在某个局当局长,晚上一定要清希光兰吃饭、唱歌、跳
舞。
希光兰不愿意跟视兴义跳舞,她认为他太胖,转动起来比较困难。于是他们就
走着,他门漫无边际地走着。希光兰发现他们的身后,紧跟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希
光兰返身朝那辆轿车走去,轿车从她的身边溜走了。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丁松的
轿车,希光兰对祝兴义说有人跟踪我。祝兴义说谁?希光兰说一个男朋友,他每天
晚上都打麻将,但他雇了一个司机跟踪我。他表面上把我丢在脑后,其实他一直都
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祝兴义扭动他肥胖的头颅,左右前后看了看。希光兰发现了
他的惊慌,希光兰说你怕了。祝兴义说不怕。但是祝兴义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借口,
匆匆地离开希光兰,希光兰对着跑步离去的祝兴义,发出一串怪笑。
第二天早上,丁松睡眼惺松地走进希光兰的客厅。希光兰说又赌了,丁松说赌
了,丁松说赌了的时候,对希光兰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径直走进卧室,不到一分
钟时间,卧室里就传出了丁松的鼾声。
在希光兰的印象中,所有的黄昏都是从她的身后开始的。她居住的公寓坐东朝
西,楼梯口正对着每一天太阳沉下去的地方。沿着公寓的楼梯拾级而上,她常常听
到身后传来阵阵急促的声音,仿佛一群老鼠追赶她的脚步。这种时候她往往回头,
她看见西边的太阳快要落下了,那些急促的声音正从远远的天边滚来。事故发生的
那个黄昏,她从楼下开始一步一步地朝她的四楼走去。她站在楼梯的中央,回头望
了一眼。她看见天空一片杏黄,天空黄得奇怪黄得不像天空。她莫名其妙地打一声
哈欠,然后继续朝搂上走。她看见她的门板上贴着一张纸条。
兰:找你不遇,下午七时我在华侨宾馆门前等你,不见不散。
一位男朋友
希光兰想会不会是祝兴义。她刚这么一想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祝兴义没有
这样的胆量,她扬手撕下字条,没有进屋便返身下楼她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看表,现
在已经是下午六点三十分了,离那个男朋友约定的时间只差半个小时。
希光兰朝马路上挥手,一辆黄色的的上停在她的面前。当时她没有注意到这是
一辆黄色的士。她的脑子里塞满了对那个神秘的男朋友的猜想,以及对于时间仓促
的焦急。她不停地时司机说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这样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正眼看
司机,她的目光穿透车窗遥望正前方,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己经远远地走在身体的
前面。只是在路上堵车的时候,她才侧过头夫望了一眼司机。她发觉这个司机很年
轻,嘴上还没有长出胡须。她说开几年车了?司机说两年。她说怎么不读书?司机
说考不上。她说挣了不少钱吧?司机说买车的钱还没还完。司机用手在自己粗壮的
头发上抓了两把。车子缓缓地向前移动,动了一下,又被前面的车堵住。司机偷偷
地看了一眼希光兰,随即缩回目光。他的目光就像蛇信子,在希光兰的脸上轻轻一
舔,就收回去了。直到出事之前,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希光兰。他被希光
兰的美丽震动了,他认为她是他最美丽的乘客。
一辆一辆的车紧挨着,排成了长长的一串,把希光兰乘坐的的士夹在中间,这
个时候,希光兰才发现自己乘坐的士是黄颜色,这种颜色在车阵中十分醒目。她抬
起手腕。不停地看表,最后她把手表脱下来拿在手上。她问司机能不能绕道走,司
机摇头。她前车后望过去,一辆轿车紧紧地贴着他们的车屁股,好像前面这辆车是
女的,而后面那辆轿车是男性一样。车子既不能后退,希光兰只能干着急。
半个小时之后,车子像水一样突然流动了,然后慢慢地散向四面八方。希光兰
挺直腰杆,头部前倾,催促司机加快速度。车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马路上乱蹿。
希光兰发觉司机开快车的动作,比丁松开车的动作好看。但是车子愈来愈快,仿佛
离开地面变成了一只飞翔的乌。希光兰喊刹车,车子却刹不住。希光兰听到一阵玻
璃的碎响,无数把锋利的刀刺向她的身体。她感到痛,然后是不痛。希光兰在被撞
伤的一刹那,她的左手下意识地伸向方面盘。但是她的手并没有抓住方向盘,而是
紧紧地抓住了司机的右手。
司机易平立即想到要把这位受伤的女乘客,从车上抱下来,他伸手去抱她的时
候,他发现她的右脚被扭曲的车门夹住了。他用一根铁棍撬开车门,然后把她抱到
马路上。鲜血沿着他的衣裳、裤管往下滴,他分不清那些血是他的或是她的。走着
走着,他发现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脚印在马路上发出刺眼的红色的光芒。他朝那些
过往的车辆呼喊,但那些车辆都没长眼睛和耳朵,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易平抱着希光兰朝马路的中间走去,挂在希光兰脖子上的女式真皮提包,像老
式座钟的钟摆,随易平步子的移动而晃动,那些车子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有些车
辆仿佛是从他的身上碾过,但他不感觉到疼痛,仿佛自己是一个影子,那些车子对
他充耳不闻。他想这些车子都没长良心,它们不愿救一个血淋淋的伤员。只有看到
钱,它们才会睁开眼睛。
这么想着,易平腾出一只手来模钱,口袋里空空荡荡。他打开那个吊在女人脖
子上的提包,发现里面装满钞票,他伸手拉出一沓,钞票在他手上迅速变红,他举
着沾满鲜血的钞票,朝车辆挥动。一辆的士真实地停到他的脚边,紧急刹车声震耳
欲聋。
易平把希光兰抱上后座,司机说别弄脏了,小心一点。易平被司机暗示,他从
希光兰的身下抽出手表,在座椅上搓来搓去,左手的血擦干之后,他又换右手擦,
他的两只手渐渐变得干净。他似乎是不解恨,他说你司机他妈的没良心,见死不救。
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已经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司机。正在开车的司机说如果你是开车
的,没有钱你会救吗?大家都想好好生活。司机说着话,目光始终盯着前方。司机
的头部一动不动,这种姿态显示出他说话的分量,好像他的话就是真理,不容探讨
和商量。易平想如果我开车遇上别人车祸,我会救吗?易平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
我从来没碰上过这类事情。
在医院急诊室里,护士们剪开希光兰的衣服。易平看见这个女人的身上多处被
戳伤,那些伤口像涂满口红的女人嘴巴,但是女人的面部完好无损。易平想她的面
部能逃过伤害,恐怕是车子撞向树杆的一刹那,她伸手抱方向盘的缘故。她伸出左
手的时候,她的头部也跟着侧向左边。易平突然产生逃跑的念头,他刚要转身,却
被护士们叫住了。护士说你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去交钱。护士把他当作伤者
的丈夫、情人、恋人或者亲人,用命令的口吻叫他去交钱。
易平解下希光兰身上的提包,朝住院收费处走。他站在收费窗之外,脑子里又
闪过一丝逃跑的念头。他把提包里的钱掏出来数了数,一共有五千多。他把钱递进
窗口,收费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易平。希光兰以易平的名义住进了医院。易平
交完费,发现提包里层装着一张身份证和一张存折,现在他才知道伤者名收希光兰,
但他想不到她的存折上会有那么多钱。
医生告诉易平,希光兰只是外伤,并没有伤筋伤骨,但为了对病人负责,必须
做一次全面检查。第三天早上,易平跟在手推车的后面,陪希光兰去拍片。希光兰
已经完全清醒,她躺在手推车上,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电灯线、蜘蛛网慢慢地移
动,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易平的身上。易平看见她的目光很冷漠,目光仿佛脱离了她
的眼睛,与她没有关系。
整整一个上午,医生们把希光兰折腾来折腾去,从此门到彼门,从这个平台到
那个平台。易平始终不离左右,像抱自己的小孩子一样抱着希光兰,听从医生们的
指使。希光兰的身上缠满绷带,易平的每个动作都必须小心翼翼,有好几次,易平
听到希光兰在他的怀里放屁。这使易平有一种吃到苍蝇的感觉,他想着她长得那么
漂亮,怎么会有如此不文雅的行为。他甚至想到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但他终是没有
这样做。
打针、吃药的时候,护士把希光兰叫成易平,医生查房的时候,也叫她易平。
最初的两天,一听到护士们叫易平,易平就从病床站起来,护士们白他一眼,继续
对着床上叫易平。希光兰不习惯这个称号,也没有什么反应。易平提醒她说她们在
叫你,她于是点头,表示已经听到呼唤。反反复夏叫过几天,易平对易平这个称呼
渐渐麻木,希光兰对易平这两个字反而敏感起来。
希光兰的突然失踪,使丁松惶惶不可终日。他细心的查看了希光兰的住房.所
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不像是出走。由于手机和BP机都没带走,他无法与希光兰联
络。他耐心地等着,相信希光兰会突然从某个地方冒出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
星期过去了,希光兰一直没有出现。他已经丧失等待的信心,他相信希光兰一定遇
到了什么麻烦。
希光兰的伤势逐渐转好,并且精力也愈来愈充沛。易平问她需不需通知她的亲
属或者朋友,希光兰说不需要,也没什么朋友。易平不太相信,易平说像这样的姑
娘,不可能没有朋友。希光兰说真的没有。为了证实这话的真实性,希光兰急得脸
上一阵阵红。易平完全相信了她,易平说如果真是这样,这车祸值。希光兰说你的
嘴巴,怎么这么臭。如果我们换一下位置,你肯定不会这样说。
有时候易平会躺到希光兰的病床上,把头小心地靠在希光兰的脚边。希光兰用
脚指头刨他的耳朵。易平用手刮她的脚掌心,她放声大笑。笑过之后,易平用双手
紧紧握住她的脚掌,像握住一团温暖的绒毛,并且愈握愈紧。希光兰的胸口一起一
伏,喘息声渐渐粗重,脸上呈现激动满足的表情。这种友情一直持续到易平放手为
止,他们仿佛从高处,突然跌到地面,目光里的内容开始变得复杂。
有一天,希光兰叫易平去修理撞烂的车子,易平面带难色。希光兰说是不是没
有钱?易平不做声。希光兰说如果是钱的原因,你就不用担心。快去把车子修好来,
我要坐你的车子出院。希光兰几乎是在命令易平。
到希光兰出院的那一天,易平真的把车子开来了。易平已经把车子漆成了红颜
色,这在希光兰的意料之外,也叫希光兰兴奋不已。希光兰坐到车子的后座上,说
易平终于出院了。易平说是希光兰出院了。希光兰说不,是易平出院了,她们叫了
我一个月的易平。易平就朝希光兰叫一声易平。希光兰爽快地答应,并且对着易平
叫希光兰。易平说希光兰正在开车,请你不要干扰他。他们叫着自己的名字,在大
街转了七八圈,以示庆贺,希光兰说住一次院像坐一次牢。但是到了最后,他们却
为下一个目标发生了争执。易平希望希光兰到他那里去。希光兰不同意,她说我们
只是萍水相逢,怎么能那么快上床。易平说我并没有说要跟你上床,我保证不动你。
希光兰说你真的不动我。易平说真的,在你未同意之前。希光兰向易平做好妥协的
姿态,她默认易平的请求。易平也不再证求希光兰的意见,把车径直开到自己的家
门口。
一床军用棉被成了易平和希光兰的分界线.他们扣紧衣服上的扣子,分别躺到
棉被的两边。棉被仿佛是他们之间的一道山脉或者一条河流,彼此都不能逾越。其
实他们彼此清楚,这个夜晚谁也无法入睡。他们都紧闭双眼,伸直双手,以此证明
自己的平静和没有非份之想。这样憋了一阵,易平感到一阵难受,希光兰的每一声
呼吸他部听得清清楚楚。一股扰乱人心的气味,笼罩整个房间重重地落到易平的鼻
尖上,池相信希光兰和他一样,只是佯睡。他的五个手指,像五个侦察兵,从棉被
底悄悄地潜入,企图触摸希光兰的身体。第一次,他遭到拒绝,但拒绝得很微弱。
第二次,他又遭到拒绝,比第一次的拒绝更微弱。易平终于鼓足胆量,扑向希光兰。
在一阵礼节性的打斗之后,双方达成默契。易平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看到了彼岸,
看到了希望。他变得异常兴奋手忙脚乱。
但几乎是在接触希光兰的瞬间,他便提前完成了任务。希光兰在他的臀部重重
的拍了几巴掌,把他推到床的另一边去,他像一个完不成作业的小学生,对着希光
兰喃喃地说:我是第一次,我没有经验。
假眠一阵,易平的脑子里充斥乱七八糟的画面,他无法平静下来。他回想刚才
的每个动作,以及希光兰恨铁不成钢的几个巴掌,慢慢地又变得亢奋。易平两次骑
到希光兰的身上,他像一位娴熟的骑手纵马草原,丝毫不怜惜胯下的坐骑。马蹄得
得,一丝女人的啼哭由远及近。借助微弱的路灯,易平看见希光兰泪流满面。希光
兰用双手勾下他的头。他感到希光兰的那些泪水全都流到了他的脸上。希光兰的手
变得愈来愈有力,好像要把他从远远的地方,拉进她的体内,他听到她哭声高昂悲
喜交加。
从睡梦中睁开双眼,易平看见遍地卫生纸,白得像成熟的棉花。一夜之间,他
和希光兰用掉了两筒卫生纸。他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再看熟睡中的希光兰。
希光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上衣服,但下身还赤裸着,他伸手去解希光兰的衣扣,
希光兰突然睁开眼皮,双手紧紧护卫她的扣子,她不想让易平看到她身上的伤疤。
丁松并没有追问希光兰一个月来的行踪,希光兰也不向丁松作任何解释。丁松
断定希光兰要么是去会情人,要么就是背着他偷偷地去打胎。现在丁松不想去纠缠
这些问题,他只想跟希光兰好好地睡一觉。
看到出希光兰十分冷淡,丁松有些恼火,他强行剥下她的衣服。他看见她的上
身挂满伤痕。他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把遭遇车祸的事重述一遏,但她隐瞒了她跟易
平的故事。她说我现在全身麻木,对什么都很冷漠。你用手掐我我都没有知觉。不
信你试试。丁松在她的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希光兰没有任何反应。希光兰抓起
一把小剪刀递给丁松,说你用这个戳我,我也不知道痛。丁松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希
光兰,并不接她手里的剪刀。希光兰拿剪刀的手高高举起,正准备戳向自己的大腿
时,丁松夺过她的剪刀,丢到桌子上。丁松不管希光兰麻不麻木,他把她放倒到床
上,迅速地扑上去。他像是完成一种任务,并不考虑对方。他看见希光兰一边跟他
说物价,一边接受他的强暴,到后来她还哼唱几句流行歌曲。丁松做的事情仿佛与
她无关。
希光兰再次走进易平的房间,是第二天晚上九点。九点之前,她被丁松缠住不
放,她也打消了去易平那里的念头。后来丁松喝酒醉了,在餐厅里,丁松当着希光
兰的面捏弄别的小姐,并且大大方方地掏小费。希光兰想丁松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他给我的那点钱就像给小姐们的小费。小姐们得过小费之后,一个一个地消失了。
希光兰把丁松扶回住处,让他躺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去关房门。她想今天就这样结
束了。等她洗完澡返回卧室,她听到丁松鼾声很有节奏地响起,她用手指头碰他,
他没有丝毫反应。于是她走出家门,直奔易平而来。
希光兰从提包里掏出两万块钱递给易平,易平不收。希光兰把钱放到抽屉里,
说这是修车的钱,如果那天不是因为我催你开快车,就不会出事。易平嘿嘿地笑两
声,心里暗自高兴。易平说可我没有什么给你,我只有这个。易平用指了指身体的
某个部位,然后把希光兰抱上床。希光兰不让易平解她的衣扣,她命令易平关灯。
易平不关。希光兰从床上爬起来,自己把灯关掉。易平听到她剥衣服的声音。隐约
地看见她走动的躯体。她的躯体丰富富于弹性,曲线幅度大。希光兰对着站在一旁
的易平说你快一点。我还得赶回去。
第二天早上丁松醒来的时候,希光兰还处于睡眠中。丁松用他的右手指,在希
光兰的眼皮上和嘴唇上来回地走动,就像是一辆车在公路上跑。跑了好久,希光兰
才醒过来。丁松说昨天晚上,你跑到那里去了?希光兰说我一直在陪你睡觉。丁松
说骗我,半夜的时候我想喝水,你不在卧室里,你到哪里去了?希光兰说我到卫生
间给你收拾脏物,昨晚你吐了好多东西。丁松拍拍脑袋说,昨夜我吐了?希光兰说
吐了。是我把你从外面扶回来的。上半夜你说要吐,我就扶你到卫生间,你吐了好
多。丁松说我全记不起来了,这酒,今后我再也不喝了。希光兰说男人不喝酒,怎
么像男人。
一周之后,在丁松醉酒的位置上坐着易平。丁松已经出差了。希光兰和易平在
餐厅里比赛喝葡萄酒,结果每人喝掉一瓶。希光兰发觉易平没有兴趣,低着头不说
话。希光兰问他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喝不高兴。起先易平不答,希光兰问多了他
才说,钱,跟别人借的钱到期了,别人在催我还钱。希光兰把手一挥,说不就是钱
吗?有钱你高不高兴?易平说钱,有钱谁不高兴。希光兰说两万够不够?易平说差
不多。希光兰说五万。易平说够了。希光兰说十万。易平说别吹牛,你哪有那么多
钱?希光兰说十万,买你今夜开心可以了吧。你别哭丧着脸,像死了亲人似地。
易平的脸上立即裂开笑口,他高举酒杯,又和希光兰共干了一瓶葡萄酒。两人
喝得东摇西晃,回到希光兰的住处。易平见床就倒下去,希光兰把他拉起来,说你
要给我洗个澡,我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洗过澡。易平跟着希光兰走进洗澡间。希光
兰扭开水笼头,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被雨笼罩。雨水冲刷他们的头发,欢快地流过山
岗平原,打着漩涡进入下水道。希光兰问易平,人最干净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易平
说还没有出生之前,人最干净。希光兰悦错了,人最干净的时候,是现在这个时候,
洗澡的时候。希光兰用手搓她的下身,她说这个时候,我到你吻我的这个地方。易
平说脏,那不是放嘴巴的地方。希光兰说都是肉长成的,和嘴巴没什么区别。易平
说怎么没有区别,嘴巴能说话它不能。希光兰说你不吻,明天我就不给你钱。易平
的头渐渐地勾下去。易平说你给不给我都会吻的,因为我爱你。希光兰说我也爱你。
独自一人的时候,希光兰喜欢面对镜子剥掉自己的衣服。她看见那些伤口像一
张张嘴巴挂在她的胸口、乳沟和腹部。如果把那张漂亮的脸蛋移出镜面,我像一截
树桩,树桩上布满刀斧留下的痕迹。希光兰在这样的联想中憎恨自己的身体。她决
定到医院去看一看,她希望医院能抚平她的伤口,还她光洁皙的皮肤。
易平开车送希光兰到达医院门口,调转车正准备离去,一位陌生的小姐从医院
大门跑出来,朝他挥手。易平问她到什么地方?小姐说新民路。小姐打开车门,坐
到易平右边的座位上。易平说你的身体那么结实,怎么会有病?小姐说我的鼻腔发
炎。易平一边开车一边回头看小姐的鼻子,易平发觉小姐的鼻梁很高。在高高的鼻
梁之上,小姐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还配着双眼皮。易平扭头笑了一声。小姐说
你看出来啦。易平说看出什么?小姐说我的鼻梁和双眼皮。都是在这个医院做的。
易平说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小姐惊讶地叫道:真的。易平点头。
过了立交桥,易平看见一位中年男于朝他的车挥手。易平把车停在路边,易平
对小姐说你别出声,我只收你半费。等那位乘客坐稳之后,易平才发觉神经有问题。
那位乘客把他的手伸向小姐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撩起来,头发从他的手指间滑落。
小姐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头发被玩弄、那位乘客再次把小姐
的头发撩起来,说小姐你读没读过得舒婷的诗,你的头发飘起来,像一面旗帜。小
姐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头发被那位乘客攥在手里,吓得缩成一团。她用求助的眼光,
望着易平,易平回头盯住那位乘客,说你把手松开。那位乘客说你让我吻她一下,
我就松手。易平刹住车,说你松不松手?那位乘客说松,但你要让我吻我她一下,
只一下,我不会伤害她。易平跳下车,打开后门,对着那位乘客挥了一拳,那位乘
客迅速松手。易平把他拖出车厢摔到路旁,车子一溜烟跑上马路。
小姐在新民路百乐发廊前下车,小姐说我叫李月月,如果你要洗头、按摩什么
的,请到百乐我我。易平说现在我就想按摩。易平摆好车,跟李月月走进发廊,一
些小姐和一些男人都用硬邦邦的目光看他们。李月月带着易平穿过发廊进入里间。
里间分成无数小间,易平在李月月的床上躺下来。李月月像骑马一样,骑到易平的
身上。易平感到在他和李月月之间,泛起一阵潮湿的气息。易平把李月月翻到下面,
易平说我帮你按摩。李月月双手攥紧裤带,说不行,你不能这样,你必须先付钱。
易平说多少?李月月说两百,易平从皮夹里掏出两张纸币,塞进李月月的乳罩里。
易平说你有病。李月月说没有,我是刚来的。易平说所有的发廊女都这么说,说自
己是刚来的。
易平把李月月弄哭了。易平作得从容自在,面带几分得意之色。李月月的头一
次又一次抬起来,最后咬住易平的膀子,咬了大约两分钟,李月月才松开,李月月
说下一次,我不收你的钱,易平加快速度,好像是为了报答李月月的那句话。
中午十一点,易平把车开到医院门口,这是他和希光兰约定的时间。他在车里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不见希光兰的踪影。他想希光兰一定是先回去了。
易平开车追到希光兰居住的楼下,跑步上到四楼,敲门。里面没有声音,易平
再敲。门拉开了,他看见一位陌生的男人堵在门口,男人在脸上布满胡须,下巴上
有一小块伤疤。男人对他说你是不是搞错了?易平说希光兰是不是住在这里?那个
男人的眼皮跳了一下,说你是她什么人?不待易平回答,希光兰已跑到门边。她指
着胡须说他叫丁松,我的表哥。然后又向丁松介绍易平,说是坐他的车出的车祸,
住院时跟他借了钱,现在他来索债的。丁松板着面孔间,借他多少?希光兰说五百。
丁松从皮夹里掏出五百块钱,摔到易平的面前。易平觉得丁松掏钱的动作,很像他
今天上午掏钱给李月月的动作,易平想我不是妓女。易平没有伸手接钱,那些钱散
落在地板上。易平白一眼希光兰,返身走出大门。
晚上,易平把李月月带到自己的房间。易平用各种方式诓她上床,但她不为所
动。李月月坐在沙发上,翻着那些过期的杂志和画报。易平伸手去拉她,她说拿钱
来。易平说你不是说不收我的钱吗?李月月说什么时候说的?易平说今天上午,你
怎么说话不算数。李月月说那是说着玩的,我比你更需要钱。易平问她要多少钱?
李月月说过夜要五百。易平掏出钱摔在地上,说拿去。李月月弯了五次腰,才把地
上的钱捡完。
易平和李月月很快就进入角色。易平问李月月好不好玩?李月月说好玩。易平
说好玩为什么还要我的钱。李月月说这是两回事。易平说只要你不再跟其他人,每
天晚上都来我这里,我给你一万,李月月说真的。易平说真的。两人做着事说着话,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他们的声音停住,身体也跟着僵硬了。敲门声渐渐升高,节奏
不断地加快,易平知道敲门的人是希光兰。屋里屋外一阵沉默,一切声音似乎都消
失了,只有易平和李月月的呼吸声夸张而富于节奏。屋外的人好像走了,易平从床
上爬起来,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然后轻轻地拉开一道门缝。他把头探出门外,他
的头刚一探出去,就被希光兰搧了一巴掌。他感到希光兰的巴掌像一把刀,从他的
脸上削掉了一块肉。希光兰返身走了,她的脚步声十分响亮。易平想她的脚步声就
像她的脾气,那么响亮那么自负。
易平交给李月月一把门钥匙,李月月把钥匙挂到脖子上,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
把自家的钥匙挂到脖子上。李月月把一些日常用具搬过来,似乎是要铁下心,跟易
平过日子。易平已经不大跑车了,他在希光兰和李月月之间周旋。有时希光兰要过
来,他就把李月月支走。李月月知道易平把她支走,是为了约会另一位女人,但她
对此并不在意、她像出门买菜一起,轻轻松松地走出易平的房间。回来时,她还为
易平洗衣服收拾残局。偶尔她会对着躺在床上显得极其疲惫的易平发问,问他累不
累过不过瘾,和自己比起来,那个女人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离开她?高兴的时候,
易平会夸奖一番李月月。不高兴的时候,他会把李月月抓到床上,逗得她火烧火燎
地,但他却没有能力拿出行动来。这种时候李月月想跑出去,易平不让。易平把李
月月反锁在屋子里,自己开车出去溜达。李月月像一只笼子里的鸟,在屋子里转来
转去,嘴里不停地诅咒易平,仿佛诅咒能给她打通一道出口。
一天,李月月拿着三千元钱去建筑队找她的哥哥李四。她走进工地时,有许多
工人扭过头来看她,她迎着那些贪婪、色情的目光,在污水泥浆中小心翼翼地行走。
有人停下手中的活,问她找谁?她说找李四。那人朝楼上指去,说李四在楼上。那
人仰头朝楼上喊李四。李月月随着喊声往楼上一层一层地望上去,她看见哥哥李四
正攀在九楼的窗口刷油漆。哥哥像一只苍蝇,爬在高高的楼上,随时都要飞走似地。
李月月朝上面挥手。李四从窗外钻进大楼里,李月月再也看不见他。那个人还在喊
李四,快下来,有个女的找你。
李月月看见哥哥从大楼里跑过来,他的鞋子和衣服沾满黄色的油漆,远远地就
听到了他的喘息声,李月月说你慢点行不行。李四对她裂嘴一笑,喘息声从笑容里
消失了。李月月牵着李四的手,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李月月从裤兜里掏出钱,塞
给李四。李四把钱推回来,说你自己留着花。李月月说我有,我挣了好多钱。李四
说妹,这个钱你是怎么挣来的?李月月说你别管,你现在急需用钱,你拿去用。出
门的时候,爹交代我。要你快点挣钱快点找个对象。如果在城里找不到,就把钱带
回家去找。李四说我哪里有钱,每天的工钱只够我的伙食和烟钱。李月月说我不是
给你送钱来了吗?李四抓过妹妹李月月手里的钱,他的手开始微微地抽动。他说妹,
我有钱了,我要谈恋爱,李月月对着李四不停地点头。
李四兜着三千元钱,朝大楼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几个人围住他。
问他要烟抽,并且逼他请客。李四说凭什么要我请客?李四从他们的中间往外挤,
但被他们挡了回来。他们问李四操过没有?李四说她是找妹妹。那几个突然张嘴大
笑,有人说现在哪里还有妹妹,不老实。李四说真的,另一个人就说如果真是你妹
妹,你把她介绍给我。李四不作声,他从他们中间强行挤了出去。
从收工的那一刻起,李四就蹲在厨房的门口看崔英做饭。施工队走到哪里,崔
英就跟到哪里,她跟着施工队为施工队做了三年多的饭菜。刚来的时候,她的胸部
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她的屁股也没有现在这么圆。如果在她的身上捏一把,她会不
会喊叫呢?如果要她做我的老婆,她会不会答应?有一句话,我一直憋了两年,但
是我始终不敢说出来。现在这句话又来到了我的喉咙边,它快要从嘴巴里滚出来了。
可是它还是没有滚出来。另外两个厨师从那边挑着菜朝厨房走,李四想我得赶快离
开,免得她们又笑我成天打崔英的主意。
这个晚上李四食欲特别旺盛,他添了两次饭。他添饭的时候,崔英把目光从饭
碗里抬起来来,偷偷地望他。吃饭的人三个两个地散掉,最后只剩下李四一个人捧
着大碗,蹲在地上慢慢地吃。崔英说你吃快一点,我好洗碗。李四说我帮你洗。李
四从地上站起来,端着碗走进厨房,崔英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天差不多全黑了,厨房里十分阴暗。李四不去开灯,崔英也不去开灯。崔英挽
起衣袖,双手伸进盆里,说我自己洗。冷水泡着两双手,两双手在瓷碗上磨来磨去。
突然,李四把崔英的双手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感到崔英的手软软的,好像一团棉花。
李四说我想跟你结婚。崔英像被针戳似地,迅速抽出双手,崔英背过脸,在门口站
了一会,然后跑出去。
崔英跑到工地旁的一棵树下,那里阴森森也没有一点光。她在那里停留片刻,
又走出来朝楼上走去。她走到三楼后,就爬出阳台端坐在脚手架,双脚不停地摆动。
李四一直跟着她,李四生怕她从那上面往下跳。李四坐在楼下,望着崔英那双隐约
晃动的脚。李四想她不从三楼走下来,今夜我就不离开。崔英坐到高处,仿佛是逃
脱了李四的追捕,但她并不知道李四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李四像一只猎狗,正
悄悄地守候他的猎物。尽管他的猎物还很遥远,但他有十足的耐心等待。
李四变得有些反常,休息时他远离那些工人,他不跟他们说笑,也不跟他们一
起抽烟。烟痛发作了,他便避开众人的目光,躲到大楼的拐角处或者较隐蔽的屋子
里抽烟。大楼已经封顶,现在开始转入装修,几乎每间屋子里,都堆满了泥沙,木
板和一些零乱的杂物。从他嘴里喷出来的轻飘飘的香气扑鼻的烟雾,在这些杂乱而
真实的屋子里飘荡。李四喜欢墙壁粗糙堆满杂物的房间,小时候他就睡在这样的房
间里。一旦墙壁抹亮地面铺上瓷砖,就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这幢他们亲手修建的大楼,
意味着他们不再在这幢楼里住宿、抽烟以及拉大小便。
有人看见李四躲在厕所里抽烟,就叫了他一声。李四被他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
他说我就起来,我就来,李四从厕所里走出来,叫他的人却不见了。李四分辩不出
吓唬他的声音,是谁发出的。直到吃晚饭时,他才知道白天叫他的人是他的老乡罗
庆元。罗庆元说李四躲大厕所里吸烟,我叫他时他跳了一下,好像在里面干什么见
不得人的事。李四对着大家嘿嘿一笑,说没干什么,我没干什么?
有人说李四一定买了好烟,他有意躲着我们。几个人围住李四,并且搜索他的
衣兜。他们从李四身上掏出包红塔山来,然后把它当作战利品分发给大家。罗庆元
不抽烟,但他的目光一直跟着那半包红塔山走。香烟分完了,罗庆元从地上捡起烟
盒,拿到鼻子边唤了嗅。他说李四,你发啦?李四说现在不抽几包好烟,等死了再
抽哇?罗庆元说你离死还远得很,你抽得起吗?你还要找对象呢。
李四听到崔英在厨房里叫他,李四走进厨房。大家对着李四的背景起哄,他们
都知道崔英叫李四进去,是叫他去洗碗。吃完饭的人,都把碗丢到李四面前的大盆
里,他们说李四,你慢慢洗吧。等人群散尽之后,崔英说你抽那么好的烟,谁敢嫁
给你。李四说我有钱。崔英说你有钱,你有多少钱?我妈说谁要娶我必须给家里三
千元彩礼.李四的头像被铁锤砸了似地,忽然低下来。李四说只要你同意嫁给我,
我再想办法。崔英说只要你拿得出钱来,我就嫁给你。
一天晚上,李四邀崔英爬楼。他们从一楼开始往上爬,李四说我们上到最高的
那层去,然后你就会看见许多好看的灯光。崔英说我一直帮你们煮饭,这楼我还从
未爬上去过。李四说就是,这么高的楼你不上去看看,可惜。崔英紧跟在李四的后
面,上到三楼时,李四开始抓住崔英的手,他们手牵手并肩朝楼上走去。到了六楼
的拐角处,李四双手搂住崔英,嘴巴在崔英的脸上飞快地啄了一下。李四闻到了一
种他梦想的气味,整个身躯仿佛飘离地面,从楼上慢慢地往下飞去。到了八楼,李
四伸手去摸崔英的乳房,崔英推开他的手,并且打了李四的手掌。崔英说你再乱动,
我不跟你上去了。李四说我不敢了,你上到楼顶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崔英说什么东
西?李四说上去你就知道了。
他门终于走到了十六楼,他们看见了城市的灯光和灯光下的马路。他们把头伸
出阳台,却看不见他们天天吃饭的厨房,楼底下一团黑。李四说现在没有人能看见
我们了。崔英站在阳台上喘气,她喘气的时候,胸口一起一队地。她瞪着她的双眼,
看那边明亮的高楼。她不知道今晚上我想占有她。如果我跟她睡了,她妈就要不到
三千元彩礼了。如果她肚子长大,我就说我没有钱,到那时不怕她不嫁给我。
李四这么想着,扑向崔英。崔英被他压到地板上,崔英在地板上滚了几下,又
站了起来。崔英没有说话,但喘着粗气,恨不得打人。李四从口袋掏出一张存折,
递到崔英面前,同时打燃火机,李四说你看,我有钱,彩礼我都准备好了,崔英在
李四的左脸和右脸上各搧了一巴掌,崔英说你想占便宜,在没领结婚证之前,你休
想。李四捂着脸,对着崔英干笑。李四说反正你是我的,等一等也无所谓。
到了夏天,各式各样的裙子,摆在商店橱窗的显要位置。崔英发现在离工地五
十米远的左边街角商店里,有一条粉红色的裙子很好看。每天买菜,她总要途经那
家商店。但她没有勇气走进去看一看、摸一摸,她估计那条裙子价格不低于五百,
她只是扭头望一望它。她想结婚的那一天,如果能穿上它就没有什么遗憾。
崔英知道李四没有钱,存折上的三千元已经作为彩礼寄回农村。自己手上虽然
积攒了两千,但用其中的四分之一来买一条裙子,她实在舍不得。有许多比裙子更
为重要的东西,等着她去花钱。有时,她故意忘掉那条裙子,走过那家商店时,她
显得镇静不屑一顾。久而久之,她似乎是把它忘掉了。然而,某些时候它又突然从
她脑海里冒出来。她想也许李四还存有一点钱,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给我买那么一
条裙子。有好几次,她想对李四说你买不到那条裙子,你就别跟我结婚。但看着李
四满身的油漆和那张粗糙的脸,她又把想说的话咽下去。奇怪的是,晚上做梦她也
常梦见那条裙子。
大部分时间里,希光兰为整治她的伤口而忙碌。尽管她的伤口在慢慢地愈合,
上身的皮肤也逐渐光亮起来,但丁松开始厌恶那些伤口。作爱的时候,他命令希光
兰穿上衣服。希光兰不穿,希光兰说你受不了你就不要干,我现在讨厌做这些事情。
希光兰对性生活变得十分冷淡。她喜欢跟着丁松主赌博。一天深夜,希光兰从赌桌
上赢钱回到公寓,她请点她的提包,大约赢了一万元。她想好久没见易平了,她于
是把易平呼到她那里。她对易平说好久没见你了,你是不是过得很快活?易平没回
答她,易平把她扳到床上。她推开易平,从床上站起来。她说我不是叫你来睡觉的。
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聊天。易平老老实实地做到沙发上。希光兰看见他跷起二郎腿,
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希光兰在他短发上摸一把,说我赢钱了。易平悦赢了多少?
希光兰说从早上打到现在,只赢一万,他们还在赌,易平说一万块,对于你来说只
是一根毛。
希光兰从提包里掏出五千,递给易平。希光兰说拿去用吧,今夜你就别走了,
陪我好好睡一夜,但不能干那事。易平说这样我受不了。希光兰说你把我当做男人
得了。这个夜晚,易平倍受煎熬。希光兰躺到床上便进入梦乡,她像是打麻将打累
了。易平的手搁到她身上,她竟没有任何反应。易平用劲搓她揉她,她仍然无动于
衷。易平睁着双眼,度过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易平回到他的住处,李月月还没起床。他对李月月说起来,你出
去逛街去,让我好好睡一觉,易平从口袋里拉出一干块钱。放到桌子上。易平说你
拿这点钱去买几套衣服,中午十二点钟以前你不要回来。李月月胡乱地洗把脸,抓
起钱跑出去。易平想她连牙都未刷。
李月月找到她的哥哥李四,她说哥你快要结婚了,你这里有五百块钱,你拿去
给崔英买一套好一点的衣服。李四接过李月月的钱,连连点头。李四说妹,我又要
你的钱了。李四的眼睛微微发红,李四想我是哥哥,反而要妹妹来接济我。李四说
妹,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还给你。
李四带着崔英走进离工地五十米远的左边的那家商店。崔英看见那条粉红色的
裙子,标价八百元,崔英高高兴兴的心情,被这个价格一下子扑灭了。崔英试探着
问店主,五百元卖不卖?店主是个小伙,他看了崔英一眼,又看了李四一眼,他说
五百,你拿去吧。崔英想不到她真能穿上这条裙子结婚,店主那么慷慨。
回来的路上,李四低着头不说话。崔英前五十步满脸笑容,后五十步她不笑了。
她愈想愈有些后悔,她知道李四是心痛那五百块钱。她想如果我把价压到三百,也
许店主就卖给我了。要不然他怎么那么爽快地答应我。五百元,太贵了。崔英叹一
声长气,李四也叹一声,他们彼此都不说话,但他们其实是在想同一个问题。
李四和崔英的婚礼,在一个夏天周末的傍晚举行。婚礼十分简单,他们在六楼
一间装修完毕的房间,铺了一张婚床,然后买了一些喜糖分给大家。工程队老板丁
松也参加了婚礼,他说再过两个月大楼就要交付使用了,现在暂时借一间来给李四
做新房,希望李四和崔英好好地利用这两个月,这么高的楼这么漂亮的房间,别浪
费了。大家于是就笑,就起哄。
婚礼上,李四和崔英始终把李月月当作恩人。他们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亲昵
的动作,总要看李月月一眼。李月月笑,他们跟着笑,李月月不说话,他们也不说
话。
这个夜晚丁松一直蹲在楼下的人堆里,和光着膀子的工人们聊天,他带在身上
的两包好烟散完了,他就和工人抽劣质香烟。他不时地抬起头,望一眼六楼和高高
的脚手架。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大约十二点,丁松看到了他等待的结果。他看李四和崔英从房间里走出来,他
们悄悄地朝楼上爬去。爬到第九层,他们越过阳台,躺到脚手架上,开始他们的新
婚游戏。丁松料到李四和崔英不习惯那间新房。事实上,李四和崔英真的不适应六
楼的那间房子。李四觉得那房子不是他自己的,在不是自己的房间里作爱,就等于
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作爱,好像有一双眼睛始终盯住他。李四宁可在杂乱的地板上作
爱,也不愿在那间铺了瓷砖抹过墙壁的房间里作爱,他认为在那么漂亮的房间,显
得做作不真实。他牵着崔英的手溜出大门往楼上走,当他走到九楼时,他发现在脚
手架上比在走廊上好,脚手架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的位置。
丁松离开那些困倦的工人,驾车走了。他的发现使他想起希光兰。他想今夜一
定要好好跟希光兰睡一觉,就像李四和崔英在脚手架上那样,好好地睡一觉。
李月月也是十二点之后才回到易平的身边。她很兴奋,她一边脱衣服一边给易
平讲婚礼上的趣事,说那些工人如何如何地粗鲁,叫哥哥和嫂嫂当面亲嘴。易平礼
貌性地听着李月月唠叨。易平想等洗完澡,她就会停住她的嘴巴了。但李月月并没
有停住,易平打断她的话头。易平说今夜是你哥哥结婚,又不是你结婚,怎么兴奋
成这副模样。李月月反驳道,如果没有我,哥哥就结不成婚。崔英为一条裙子,差
不多发疯了。崔英说买不到那条裙子,就和我哥吹。我哥没有钱,是我拿钱给我哥
买的那条裙子。易平说你的钱从哪里来的?李月月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易平的胸口,
李月月说是你给的,易平用手托起李月月的下巴,易平说现在轮到我兴奋了,是我
的钱促成了一桩幸福美满的婚姻。李月月应声倒在床上。李月月觉得今夜的易平特
别凶猛。
第二天早上,易平余兴未消,他兴冲冲赶到希光兰的公寓,把门拍得山响。希
光兰打开门,极不友好地说你为什么不按门铃?兴冲冲的易平,一下子就蔫了。
易平把两只手搓来搓去,总不敢说话。希光兰从嘴巴里抽出牙刷,说你有什么
好消息你说呀,我听着呢。说完,希光兰又弯腰继续刷牙。
易平说有一个农村的小女孩,家里面十分贫穷。很小的时候,她就憧憬有条粉
红色的裙子。她想将来长大了,她一定要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结婚。后来她来到
了城市,但是她仍然贫穷。有一位年轻的小伙爱上了她,给她买项链她拒绝了,给
她坐轿车买手表她部拒绝了。那个有钱的小伙子,只好伤心地离开了她。后来她碰
到了一位做工的工人。那位工人口袋里没有钱,他每天都看见那位女孩站在商店的
橱窗外,定定地看着橱窗里的那一条粉红色的裙子。工人偷偷地看了一眼裙子的价
格,五百元,他吓坏了,他没有那么多钱.但他很想买那条裙子送给那位女孩。有
一天,那位工人把这件事讲给我听,我说五百元,拿去用吧。我送给他五百块钱,
他买了那条裙子送给她姑娘,姑娘就跟他好上了。姑娘比那位工人整整小二十岁,
昨天他们结婚了,结婚时那位姑娘真的穿着那条粉红色的裙子。
希光兰把嘴里的泡沫喷出来,说真的,易平说真的,希光兰说我听起来,怎么
像是一则讲给小孩于听的故事。易平说骗你是狗。希光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易平
说如果我知道一条裙子能得到那个姑娘.我就自己买来送给她。希光兰说你后悔了。
易平说没有,我用你的钱做了一件好事。
希光兰坐在易平的车上,他们走走停停,沿街选购了许许多多的服装。车的后
坐上堆满裙子、衬衣和裙裤,希光兰坐在裙子的中间,她再也不敢坐前排的座位。
回到住处,希光兰把那些服装一字排开,她挑挑捡捡,穿这件脱那件,太露的
她不敢穿,那会露出她的伤疤。袖于长领口高的她也不想穿,她觉得那些服装穿起
来没有个性不性感。她买了一屋子的服装,但没有一套是她满意的。
一晃到黄昏,希光兰似乎是不能再犹豫了。她捡起一条粉红色的裙子穿上,她
问易平这一条可不可以?易平说可以。希光兰说我选这条裙子,是因为受了你故事
的影响,我要穿着这条裙子去会我的情人,我现在突然想干那事了。我麻木这么久,
今天好像又活过来了。易平说你的情人在什么地方?希光兰说华侨宾馆。
易平把车开到华侨宾馆门前,易平说到了。希光兰并不下车,她从车窗望出去,
她看见许多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在华侨宾馆门前晃动,他们的手上拿着鲜花、报纸
和杂志,这些物品都是他们的接头暗号。他们彼此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朝着对方奔
去。希光兰想人群中,绝对没有人呼喊希光兰。而那个留下不见不散的字条的人,
也没有告诉我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是左手拿或是右手拿。他是谁?他长得一副什
么模样?会不会是某个熟悉人开玩笑?说不定那张字条是丁松的恶作剧。
希光兰这么漫无边际地遐想,脊背一阵麻一阵凉。她对易平说走吧。易平说他
没来?希光兰说是我没来,那一次车祸我就是为了赶这个约会,但是我错过了,我
不知道他是谁。
易平听从希光兰的指使,把车开到丁松家附近。希光兰走下车,说我想走一走,
你回去吧,易平说那不干那事啦?希光兰说晚上我再呼你。易平调转车头,甩下希
光兰汇入车流。希光兰盯住易平的车,盯了一会便分不清哪一辆是易平的了。大部
分的出租车都是红色。
天边的那一点亮色被路灯赶走,希光兰一个人走在大路上。这个夜晚她突然拥
有一点激情和狂躁。很快她就走到丁松家的楼下,她原本只想朝丁松的四楼望一望,
然后继续朝河堤那边走。但是这一望,使她改变了主意。她看一片美丽的金边衣裳,
挂在四楼的阳台上,这是一个安全的信号,是她和丁松的私下约定。她想想丁松并
不知道我来,为什么要挂那件衣服?我还是上去看一看。
希光兰拉了拉她裙子的须口。她看见自己今夜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裙子,是易
平说的那个小姑娘穿的那种裙子。她朝四楼走去,她按响了丁松家的门铃。她听到
门哗地一声拉开,丁松站在门里尴尬地笑。她跨进门去,用脚后跟关上门。然后迅
速地搂住丁松,在他脸上叭叭叭地亲了几下。丁松把脸扭向另一个方向,丁松说你
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能这样。丁松话音未落,希光兰看见马丽穿着那件金边
的衣裳,从阳台走向客厅,走向她和丁松。希光兰想糟啦,我以为阳台上挂着那件
衣服,想不到是马丽穿着那件衣服站在阳台上。我怎么没仔细地看一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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