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时代
我在这一年的夏天里第6次失恋。 失恋的季节,我接到了一个神秘的女孩的电
话。
我的居室一面临街,夏夜里街市上那些露天茶座的音乐像杂乱的雨点,不停地
敲打我的窗户。我仿如一条受伤的狼,蝼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聆听齐秦的演唱。
突然,我听到了久违的电话铃声。自从我失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接
到过电话。我被深夜里清脆的铃声所感动。急迫地抓起话筒,我听到女孩娇嫩的声
音:是爸爸吗?我说姑娘,你是不是打错了,我没有女儿,我还没有结婚。姑娘说
那没关系,你谈恋爱了吗了我说我刚失恋。姑娘说请你别放下话筒,在这夜深人静
的时候,我好想跟人聊天。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恋人吧。
姑娘的直率使我震惊,我无话可说。我听到话筒的另一端传来打燃火机的声音。
我说你抽烟?姑娘吐了一口长气,说你真像我的哥哥,连我抽烟你都想管。我说请
别误会,我一听到打火机的声音,我的烟瘾就上来了。你等一会,让我也点上一支
烟,然后陪你慢慢聊。姑娘在我点燃香烟之后,问我抽的是什么牌子。我说我是一
个穷书生。抽不起什么好烟。姑娘说我喜欢抽“三五”,在这边人们都喜欢抽这个。
在无边无际的交谈中,我揣测着姑娘的大概情况。最后我们还互猜姓名。姑娘
说我姓陈。我说你叫陈肖丽。我听到话筒里传来急风暴雨的狂笑,姑娘说只差一个
字,我叫陈丽。但是我把她所在的城市猜中了,她不停地恭维我猜谜的本领。我说
我好久没有听到别人对我的恭维了。
看着陈丽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开始揣摩那个远在天边的姑娘的容貌。我没有
到过B市,但我突然对B市产生了一种好感。这种感觉,缘于陈丽的电话、现在陈丽
也许已进入B市的梦乡,而我却坐在静静的黑夜里,反思我的爱情。
公正地说,我是一个不太善于处世的人。无论多么优秀的女孩,很容易我就能
跟她们接上头。但是久而久之,我的缺点便暴露出来,那些曾经发誓要嫁给我的人,
一个一个地离我远去,使我长期处干一种尴尬的境地。而陈丽值如一个幻想,嵌入
我的脑海,虽然她追不可及,但却给了我无穷尽的想象。
想不到陈丽很快就给我打来了第2个电话。她说很想听一遍齐秦的《一面湖水》。
我说你也喜欢这首歌?她说跟你第一次交谈时,就听到齐秦的歌声从你的那头传过
来,飘渺凄凉。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善处世不善逢迎的人,在这种时刻又充分地体现
出来。我问陈丽你这样神吹海聊,电话费……陈丽说这是公司的电话,一个男人,
怎么变得那么小心眼。我被陈丽的讥讽噎着了。我放下话筒找到齐秦的歌曲,然后
点播了《一面湖水》。我和陈丽以湖水为背景。开始我们的对话。
陈丽与我探讨一个男人如何具备魅力的问题。我对她坦诚相告,我已失恋6次,
不具备谈论魅力的资格。陈丽于是追问我失恋的原因。我说这很复杂,有人说我孤
傲,有人说我小气,有人说我贫困,总之我似乎一无是处。陈丽说我喜欢个性强的
男人, 小气就很小家子气,贫困就贫困到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B市给你介绍
一个女孩。我说不用介绍,你是最佳人选。陈丽说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
那段时期,我的心情逐渐好转。我又开始出现在各种娱乐场所,和朋友们广泛
接触。 那个在卡拉OK包厢里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搂着姑娘的郁平说,东西一定是第7
次恋爱了,否则他不会走出他的那间小屋,跟我们吃喝嫖赌。
每天早晨,我总提前半个小时到达报社办公室打开水、扫地,深知我脾性的主
任,拍拍我的肩膀,问我第7个恋爱对象是谁?我摇头否认。主任不信。在这之前,
主任曾看到我6次恋爱中对工作有过6次出色的表现。主任把我这一次的提前上班,
理所当然地看作恋爱的信号。
按照惯例,如果我恋爱,我还会在我所编辑的副刊版面上发一首情诗。当我把
匆匆写就的诗作呈送到主任案头,等待他签发时,主任把诗作扣压下来。主任要我
供出女方的姓名以及照片,否则就不签发我的诗歌。主任说如果你无的放矢,还不
如发一则征婚广告,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说这首诗就当作一则广告吧。
我和陈丽开始在电话里约定见面的日期。我们像皇帝选美,把那些丑陋的日期
一一淘汰掉, 然后选择了8月13日,也就是旧历七月初七见面。我们在约会地点上
发生了分歧,我把地点定在我居住的城市,但陈丽坚决反对,她对我现在居住的地
方,有一种天然的仇恨。经过反复地讨价还价,最后我们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以山奇
水美著称于世的桂林。
高见面的日期还有将近一个月时间,我们都在为那个见面的时刻准备着。她说
她要为我织一件毛衣,并且阻止我说出我的身高以及胖瘦,她自信她能够为我织出
一件恰如其分的毛衣来。我搜肠刮肚,却不能为陈丽准备一份得体的礼物。我们仿
如世界的两极,吸引着防备着猜测着。我们为这种游戏兴奋不已。
七月初七已渐渐逼近我们, 陈丽开始在B市预订火车的卧铺票。她告诉我毛衣
已经织好,但不知我将给她带去一件什么礼物?我没有回答她的提问,我只含糊其
辞地说我在判断你所喜欢的颜色。
启程的时刻到了,看看窗外灰濛的天色,我突然丧失了走出家门的勇气。我不
得不借助一枚5分的硬币,为我的行动壮胆。我暗想如果硬币落地时是5分朝上,我
就毫不犹豫地出发。如果是国徽朝上,我则放弃面见陈丽的计划。我把硬币高高地
抛起来, 一道亮光在灯影里滑动。我看见硬币在地板上一阵忙碌之后,5分扑倒在
下面,国徽对着我灿烂地微笑。我本应就此罢休,但事实上人们总不满足于一个答
案,我开始不停地抛掷那枚硬币,硬币变得两面三刀圆滑世故,它不断地改变答案,
让我无所适从。
最终,我还是鼓足勇气拉开了大门。天色尚早,我走在奄奄一息的路灯下,拒
绝出租车一次又一次友善的邀请。我看见一个小伙把一沓钱丢在大路中央,我知道
那是他们耍的掉包计。平时我会绕过那个阴谋,直接到达我的目的地。但此刻,我
却把那沓钱当作阻挡我出发的信号,我把它捡起来,希望能制造一点麻烦,以便为
不能到达桂林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麻烦并没有到来,耍掉包计的是我在舞厅
认识的两个小青年。他们朝我笑笑,把那沓假钱从我手里夺走。他们逼迫我上路。
偶然的相识,破坏了我的拒绝出发,我变得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火车在我的目光中缓慢地离开站台。我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逃离车站。撞开家门,
我听到电话铃疲惫的响声。我抓起话筒,陈丽受过惊吓的声音从话筒里隐约传来,
陈丽说我没有勇气。我说彼此彼此。我们约定互寄礼品,然后草草地结束我们的谈
话。放下话筒,我像一位饱受折磨的囚徒,很劳累地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一觉。
陈丽的毛衣在一个星期之后寄到我的手上。我穿着宽松的毛衣,仿如穿着长袍
的孔乙己转世,陈丽把我想象得过分高大了。但是我还是感谢她为我选择了黑色的
毛线,我喜欢黑色和我长期躲在我的小楼里有关。
在我接到陈丽毛衣的同时,陈丽竟神奇般地从世界上隐退了。我写了许多信去,
却始终没有结果。我把电话打到她的公司,公司的人冷冰冰地回答我:陈丽回家探
亲去了。我问陈丽的家在何处?公司的人说不知道。我想一定是在哪里出了差错,
如果陈丽真的是回家探亲,她不会不辞而别。我开始怀疑陈丽,她或许是我从前认
识的某个女性,现在她在用另一种方式折磨我报复我。
我又像一只蜘蛛退缩到我的角落,无声地结网,与黑夜作伴。在我编辑的版面
上, 开始出现大量的错别字。一位老评报员用整整3页稿纸,在评报栏里纠正我的
语法错误以及错别字。我跑到评报员的办公室,与他干了一架,他的心脏病当场发
作,被人送进医院抢救。而我因此也受到了处分。大约一个月之后,评报员出院,
他在走廊上碰见我,很仁慈宽厚地一笑。他说我知道你失恋了难受,但你不能拿我
出气,又不是我的女儿抛弃了你。我想连他都知道我失恋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不
知道我失恋?我对评报员说失恋并不是一种错误,失恋无可指责。
我拉灭电灯,翻身躺在床上。窗外仍然是不绝入耳的歌声,夜市的灯光强行进
入我的窗户。我无心睡眠,心里盘算该做点什么事情。突然,我记起今天是我的生
日。
借助窗外的灯光,我找到一截蜡烛。点燃蜡烛,我把它供奉到我书桌上的照片
前,像是在为一个死者默哀。烛光在风中不住地颤抖,一层稀薄的光明笼罩我的屋
子。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它像一位不速之窗远道而来,为我的生日祝贺。电话
铃到第5下的时候, 我快速提起话筒,我问是陈丽吗?对方回答说我是麦丹。我说
谢谢你还能记住我。
麦丹是我的第3个恋人,他现在跟一名警察过日子,儿子已4岁。每天早晨我都
看见她用自行车带着她的儿子从我的窗下经过。
好像是糊里糊涂地睡了一个长觉,大约又过了一个月,终于,我又接到了陈丽
的电话。当时我正在洗澡,那台差不多被我遗忘的电话再一次振动起来。我披着浴
巾带着水气扑到电话边,我又听到了陈丽的声音。
陈丽说哥,你想不想我?我说从前有一个老奶,她的楼上住着一位早出晚归的
小伙。小伙深夜归来,总喜欢把他的皮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每夜,老奶都被皮鞋
落地的声音惊醒。一次,小伙脱了一只皮鞋后,突然觉得这会影响楼下人的睡眠,
于是小心翼翼地脱了另一只。 老奶为了等那第2只皮鞋落地,竟等到天亮。我就像
楼下的老奶,等你的音信已经等了两个多月。
陈丽说你现在穿什么样的衣服?我说我一丝不挂只被一条浴巾。我问你呢?穿
什么?陈丽说我穿一套浅灰色的裙子,裙子下面还穿了一条连裤袜。我说天气已经
变凉了。陈丽说我们这边还很热。我很想拥抱你,如果你在我的身边。我说我也想。
陈丽说那我们现在开始拥抱, 5分钟之内谁也不准说话。我开始进入一条幽暗的隧
道,浅灰色的裙子以及透明的连裤补袜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动。我像在熙攘的街道
寻找属于我的女孩, 最终一无所获两手空空。瞬间的感觉特别长久,5分钟之后,
我问陈丽感觉如何?陈丽说我恨不能沿着电话线爬到你的身边。她告诉我拥抱失败,
她的眼前不停地飘动着我寄给她的那条紫色围巾。她很喜欢那种颜色,并喜欢这份
礼品。小时候她曾从秋干架上跌下来,颈脖上被瓦片划破了一条小口。有了我的这
条围巾,她说就可以把那条细小的疤痕挡住。我说你寄来的毛衣很合身,冬天快要
到了,我会时时把它穿在身上。
在后来的几次通话中,我们似乎都按捺不住我们的好奇,开始向对方索取照片。
这像一句谎言,彼此都愿意提出却不愿意兑现。我对陈丽说我只要求你寄一张合影
给我,我会在万花丛中把你找出来。她不相信我有这样的本领。
我从陈丽寄来的合影照片上,看到一张似曾相识面孔。照片上的人头很小,我
不得不凭借放大镜帮助我的眼睛。 当我的放大镜落在前排左3位置时,我的手禁不
住抖动起来。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把照片的背景放大。背景是一所高中校门,校
门上含糊不清的校名,在放大镜下清晰可辨。那个名叫陈丽的女孩,原来是我的邻
居。
我住进这间房子已有5年光景,从我的窗户看出去,会看到街对面一幢6层高的
宿舍楼,我的窗口正好对准3楼住户的阳台。5年前,陈丽大约还是一个十五、六岁
的姑娘,她常常站在阳台上梳头和朗读英语。冬天里,当那些露天的摊铺退缩的时
候,我甚至能听到她与她父母在阳台上的对话。
我天生对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充满幻想,为了阳台那个天真的姑娘,我专门买
了一副望远镜。我长时间地伏在我的窗口,朝她了望。大白天里,我能看到她脸上
粗壮的汗毛,以及她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她曾经对我的窗口发生过兴趣,但她并不
知道窗口内有一双眼睛正对准她。
夏天的夜晚,姑娘喜欢熄灭她的台灯,只穿一条裤衩走到阳台上歇凉。凭借街
灯,我能看清楚她流畅的曲线。这种时刻,我像一只北方的狼,咬着冷冷的牙在房
间里大喊大叫。她却依然坐在阳台上的阴影里,平静如水地享受阳台上的花草。
姑娘的阳台上种植着7盆花草,其中有一盆黄玫瑰常开不败。一个秋天的傍晚,
姑娘在淋花时,把许多水洒到了2楼晾晒的被单上。姑娘伸头朝2楼的阳台看了看,
2楼正好没人。姑娘提着洒水壶飞快地藏进屋去,那一夜她再也没打开阳台的门。
我住进这间屋子大约3年之后, 姑娘从阳台上消逝了。接替她淋花的是一位中
年的男子,但头发却过早地花白。最后一次见到姑娘,是一个酷热的夏夜,记得那
夜月光很好。姑娘像是跟父母闹了别扭,赌气坐在阳台上。当时郁平和我正光着膀
子,在我的房间里喝脾酒。我听到楼那边有异常的响动,便举起望远镜了望。郁平
发现了我的秘密,夺过我的望远镜据为己有。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猜测姑娘被父母责
骂的原因。郁平说一定和高考有关,姑娘高考落榜了,所以被父母责怪。我赞同郁
平的观点,于是两人又狠狠地干了一盅啤酒。
一直到后半夜,姑娘仍未进屋,天气无比闷热,我和郁平各人身上只剩一条裤
衩。望远镜在我们手上轮换,姑娘似乎是受不了热,慢慢地脱了上衣。郁平的目光
猛地直了。郁平啧啧地说你小子艳福不浅。
郁平后来经常光顾我的房间,但我们再没有看见阳台上的那个姑娘。渐渐地郁
平对我的住所失去了兴趣。
我在电话里向陈丽陈述关于她的一些往事以及阳台上那盆黄玫瑰。陈丽在电话
里尖叫起来。陈丽说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你的同乡。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我本来
是想打个电话给家里的,但神使鬼差地我拨错了号码。我家的电话是287635,你的
电话是287653,一字之差引出了我们的故事。我说不知道这段故事能否长久地继续
下去?陈丽说听天由命吧,为了你,我要尽快赶回我的阳台,看你是什么样一个人,
躲在什么地方看我?
一个星期之后的傍晚,不祥的电话铃声刺痛我的耳鼓,我预感到我已走到故事
的边缘。陈丽说请你再为我放一次齐秦的《一面湖水》。齐秦尖厉的声音刺破黄昏。
陈丽说现在我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了,从我的阳台看过去,你的那扇窗户很像一只
眼睛。我说那不是我居住的地方,也不是我观察你的角度。陈丽说但是齐秦的歌声
从那扇窗口飘出来。我说天底下有许多人喜欢同一首歌曲。
这个夜晚我不敢开灯,我独坐在黑夜里不停地抽烟。夜幕重重地落下,我听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没有勇气拉开大门。打门声愈来愈重,大有不开门就誓不罢
休的味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成为陈丽的朋友,年龄上我比她大出十几岁,而相貌,
我又是如此的丑陋和矮小,我不忍心去破坏一个故事圆满的结束。
打门声停歇了,脚步声远去。片刻之后.我的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来,我感到铃
声铺天盖地,把我逼向屋角。我像一只蜘蛛,在黑夜里小心地护卫我织出的网,不
想让谁轻易地把它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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