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 >


  由于淤血化脓,外加并发伤寒,小腿的伤累及了胫骨——胫骨出现了窟窿。专家请来了。会诊的结果,要据小腿,说:小腿不锯,会影响我的生命。

  母亲跟医生吵。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一直吵到我的床脚后。

  “不,不能锯,你们做做好事,无论如何不能锯。没有腿,叫他以后怎样生活,怎样做人,怎样……我不能养他一辈子!”医生的话,我忘了,总之,怪她不讲道理,不懂规矩。道理,规矩,她比他们懂。

  她要保留她儿子的小腿,这就是最明白的道理。她不愿她的儿子在九岁就把小腿留在手术台上,这就是做人的规矩。

  当时,我却只是感到难为情。自己的母亲在这个白色的、宁静的、神圣的病房里哇啦哇啦,是件不体面的事。母亲大吵的时候。我总要去瞄床对面那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眉清目秀的女孩子。据说,她的祖父或外公是这个大医院的什么长。她那位戴金丝边眼镜的祖父或外公,她那位把头发一根一根往脑后粘的父亲,还有她那个有着几丝白发还穿跳舞裙的妈妈,他们讲话都是轻幽幽的。

  就那样,双方争执不下,成了僵局。医生既不给我锯腿,也不给我治疗。“当时,母亲一定知道,这样拖延对他儿子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她将担负怎样的良心重责,她将承受怎样的舆论高压。当然,母亲是深明大义的,她的坚持是正确的。在一条腿和一个生命之间,她宁可选择一条腿,因为她知道,人的嘴要用自己的四肢来维持。至今,我深深感谢她。我想,如果我失去肢体,我宁可失去生命……

  我感到情况严重了。浑身发烧,小腿肿胀,疼痛难忍。我迷迷糊糊,讲起了糊话——我觉得活着没意思,别说割去一条腿,就是割去两条腿,我也情愿,人,反正要死的……“妈妈,”我喊,“由他们去吧,我难受死了……”我用头去撞白色的铁床架,我看见床对面的女孩睁着恐怖的眸子在注视我,便略略收敛了些,把头颅往床架上顶。

  痛没有减轻,难受依然难受。母亲的眉心紧蹙着,眼里噙着泪花……

  她抱紧我的头,可是被我挣脱了。我把头颅狠命往床架铁管的空当里塞……铁管发出了可怕的吱吱声。我希望自己的脑壳即刻破裂:“妈妈呵,你救我……

  我后悔,我不该吃那三分钱一只的西瓜。成年后,当我初步具有抽象思维能力时,我总想:大脚趾的伤口感染、小腿的血肿,再加井泥和西瓜,是造成这次悲剧的祸首。

  那天,去看什么飞机。由于脚板上翘,小腿受力,引起了肌肉血肿。当夜,瞒着母亲早早睡了。第二天起床,脚趾的血止了,而小腿肿得象皮球,不能踩地。母亲又叹气了,要我整天躺着。那时。我没料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母亲上班去后,我就偷偷起床。站在门口看一眼街景也好呀。母亲下班回家,见那脚还不退,就断定我得了“热毒”。大伏天,毒日头下到处跑,能不得热毒?她的一个长辈,就患有“流火”之类的脚病。中国到底有数千年的历史。那古老的传统医道。不知救过多少人的命,使多少人从病患中解脱出来。母亲对老祖宗传下的东西是相信的,但不象父亲那样狂热。这也许即是今天所谓的文化积淀。就这样,她让哥哥去对面“九间楼”挑井泥。她要用冰冷的井泥来治疗我的“热毒”。

  “九间楼”有一口古井,说是明代的。井栏由汉白玉做成,很低,不大,象一只大号脸盆。井台是用竖起的瓦片铺的,瓦片铺得很精致,密密的,还有些什么图案,经年累月,染上了青绿的答藓。井旁有个土堆,上面种一株夹竹桃,矮而粗壮,三月里,片片花瓣把井里的水映得红橙橙的。那井、很深很深,以致那只破旧的木桶系上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绳。这古井里的井泥,是远近闻名的。腮腺炎(大嘴巴)流行的季节,经常能看见不知来自何方的陌生人,手里握着特别长特别长的晾衣竹竿,极费力地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经过大大小小的门框,前来挑井泥。过去,“九间楼”的居民是慷慨的,现在,就不那么大方了。别说是陌生人,就是关系一般的同街邻居,也轻易得不到井泥。

  见有人提着竹竿走来,就挡在大门口说:“井臭了,不能用。”或称“把井水搅浑了,人家怎么喝!”其实,那井水既不臭,他们也不喝。

  他们只是还没有研究制定出一个井泥收费的办法。

  哥哥的任务是艰巨的。那年,他十五岁,个子并不高。我躺在床上,想象着他掏井泥的情景:趴在汉白玉井栏上,用竹竿慢慢地插到井底。竹竿早被割去了节疤,留出一个个凹陷。他用双手握住软软的、细细的竹梢,颇吃力地摇动沉重的竹竿,估算沉淀的井泥是否已经嵌入了凹陷中。不久,竹竿滚动着水珠被提了起来。他用手指去抠竹孔里的那团稀稀的、发黑而微熏的泥糊,然后极珍贵地把它刮在瓷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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