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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真的,没什么,我感冒,哦,不是,我在写篇东西,略略动了点感情,抑制不住,所以才,才……”他捧起桌上零乱的散稿看了起来。

  他看了几行,似乎看不到足以使他动情的地方,于是,他皱起眉头,不高兴了。他以为我在骗他。这样,事情似乎变得有些麻烦、复杂了。

  在他一再的追问下,我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一生,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是光辉的、自由的、幸福的,这是人生的权利。如果在投胎之前,我知道我将得不到这些,那么,我宁愿不投胎,在冥冥中昏睡它数千年,永远不做人……”我说得有些激动,“可是,我的一生呢,应该有的,统统没有,不应该有的,却统统给了我……这一生,我活得不痛快呵……”我动情了,鼻腔里几乎要喷出点什么。

  我马上调动意志力去控制泪囊,但已经迟了一步。这下他相信了,又费了许多口舌来安慰我。他的歉意其实我是不能接受的。他以为他仅是不该重新把我引哭了,然而哭与哭是不一样的。哭就象恋爱,初恋是痛快淋漓的,第二回总有些矫情。

  我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接着又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从这间到那间没有走廊,好象也没有门,但有墙壁。墙壁都是白的,但不是雪白,是灰白,仔细看有些淡淡的污迹水痕……

  梦里常常有这样的景象。起初我有些畏惧。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的一生不就是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的转悠过程吗?

  我又被送进了那些房间中的一个。那时的观察室,简直象难民营。

  三十多平方米,放着二十多张钢丝床,床与床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尺光景。那钢丝床矮矮的,离地面两尺许。地面终年潮湿,护士补液时不留意喷下的各种药水,病人的尿液,下雪天被雨伞带进的雨水……

  湿粘粘的气息似乎从地面直侵人的骨骼。床与床挤得那么紧,一旦有人结束生命,几乎会在你眼皮底下举行告别仪式。在我那不太长的生命史上,已有五十多人在我眼皮底下告别了人生。多数人告别人世的那一刻是残酷的。是异常痛苦的,是使人无法忍受的。有时,我想,仅因这一刻的痛苦,人就不应该光临人世。在一阵呼号、挣扎、呻吟、转辗之后,一具被改变了称呼的人体就从你的头上抬过……

  那年,和我邻床的是位北京外语学院的大学生。他正处于弥留状态。可是,已经三天了,他还没有咽气。他被父母、亲友、同学的悲哭声包围着,整幢房子震荡着滚滚滔滔的悲恸声。围观的人,看着这张年轻、英俊、清秀,但已渐渐转成死白的脸,无不为之扼腕叹息,甚至陪着一掬同情之泪。连那些一向对死人熟视无睹的护士,也不时前来问长问短。

  三天里,我的听觉、触觉、感觉几乎是浸泡在酸醋里。看着那张痛苦的白脸,我总想到自己。那天,他的那位年龄和我相仿的小阿姨来找自己得了重病的外甥。是她外甥的容貌脱了形,还是我的脸和他有相似之处?要不,就是我躺的位置不对,脑袋向着狭狭的走道,使人辨认不清,反正,她竟然喊着她外甥的名字,差点亲见地坐在我的床沿边。发觉认错了人以后,她红着脸,连连向我道歉。

  住观察室的人,是不会感到寂寞的。除了疼痛、难受,如有兴致,你尽可以冷静地观察。观察所有的病人,以及他们的陪客、探望者。

  观察病人与探望者的关系,探望者与探望者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的感情、身份和职业。两三天住过,你便对观察室里所有的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属都有了大致的了解。我喜欢这种观察,它使寂寞的病床生活有了生气和乐趣。我对那位大学生以及他们家庭的了解,也是来自这种观察。

  开始,我以为他有许多兄弟姐妹。因为,这里,要数他家的来人最多。后来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那是个大家庭。凡有小阿姨、大外甥关系的家庭,必是多子女的大家庭。多子女的家庭,大体上是不太富裕的家庭。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是他们三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前年高中毕业,高考落第,他便关在家里苦读了一个春秋。他的母亲哭着说:“我每天中班回家,总看见他在灯下读书,给他吃,他也不吃,要他早点睡,他总对我说:妈,你先睡,我还有最后两页……”就这样,第二年,他考入了北京外国语学院。他的大阿姨哭诉说:“那时候,他多神气噢,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到车站去送他,他穿件军大衣,身子又高。我要他常来信,他点点头,说,尽可能多来,不过,到那时,恐怕学习紧张,没有空,请阿姨原谅……”他父亲补充说:“只读了半年书,共来过五封信,最后一封信,还寄来一张彩照,是和他的外国教师合拍的。那时,他还精神,只是面孔瘦得厉害,当时,我真担心他读书用功……”他的小阿姨哭着说:“那些外国专家都喜欢他,一进校,就当上了学习委员……”是的,那是可以想象的。一米八的身高,秀气的脸,再加学习勤奋,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怎么不招惹老师和同学的喜欢。他的前途本该是充满阳光的,毕业后,很有可能当外交家,或者成为一名陪同国家领导人的翻译什么的。可是,这憧憬只有半年就结束了。据说,北方要吃粗粮,他吃不惯,还是吃了。还说,这样省钱。半年里,他只向家里要了陆拾元钱,说是买词典。他妈妈要给他结毛衣,他立即来信说,“妈妈,买毛衣的钱,还是为我存着,等我存些钱,寄给你,凑足数,你给我买台录音机——那是学习用的。”他父母还没有回信,他就回上海了。一学期的学习结束了,他回沪探亲,顺便看病。他回家后,消瘦得更厉害,还吐。

  父母看着心疼,通过多方关系,才来到这家市级医院。没两天,报告就出来了:胰腺癌,已是晚期。只读了半年书,当了半年大学生。他本是来上海探亲、拜会同学朋友,欢度新春佳节的,结果却住进了医院。病房紧张,住不进。他就住进了这个肮脏、拥挤、嘈杂、难民营似的观察室。他的思绪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个环境,就被癌细胞强按在这张吱吱作响的钢丝床上了。

  春节,他是在这里度过的。亲友们,一批批地赶来,还有同学,过去的老师……我是元月初八住进观察室的,看到的他,是一张痛苦的、眉头紧锁的脸。他扭着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痛苦地呻吟着。那呻吟是残酷的,毫无顾忌。是的,他还年轻,顶多二十一岁。他没有理由把痛苦的喊叫、呻吟深藏在自己已经糜烂的躯体内。命运对他是残忍的,难道就不允许他发出些抗议?他喊叫,谁也没有劝说、阻制他。人们都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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