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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有一张,他身穿长袍,坐在杭州灵隐的假山石上,旁边是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哥哥姐姐。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从这张照片看,年轻时代的父亲、母亲都是很富态的,长得也格外漂亮。父亲是四方脸,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薄嘴唇,而那个下巴长得尤其出色,方方正正的,显出了气度和意志。可是,从我出世以来,或者说从我懂事以后,在我面前的他们,竟是这样的苍老、憔悴、瘦削、黧黑。这一切,难道不是我给他们化妆的?每当我看见同学或朋友的那些显得年轻而又富态的父母时,我的内心深处总微微感到一丝自责。我是天底下最最拙劣、最最蹩脚的化妆师,命运推派我给他们化妆,实在是我父母的不幸……唉,这辈子,我永远也不能给他们带未更多的幸福了。做这种儿子,内心难道会有片刻的宁静么?

  那天,我注意到了父亲拿着一只用鞋底线结成的小小的网袋。这准是父亲的杰作。据说,父亲精于缝补,甚至还会做衣服。那些手工活的针迹细密细密,犹如缝纫机踏出来一样。以后,我在家里看见他做针线活,他的手势快而灵巧。完了,把线放在嘴上一咬,“嚓”线就断了。这一切,对一个曾经有过巨款,家里终年保姆不断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奇迹?他手里的那只网袋里,装着一只大号的搪瓷茶缸,很脏的。对了,那天,正下着雨,他穿一双套鞋,鞋上满是泥浆。那茶缸,准是掉进过由泥子的。

  他默默地注视我,一声不响。我的情况,想是在路上或在家里已经听说过了。他显得安宁、镇静,似乎胸有成竹。我轻轻喊了他一声。

  那一声,本来应该是热烈的、大声的,带有久别重逢后的喜悦。但是,由于喉咙紧,喊出的声音竟然是微弱、悲凄凄的。我感到鼻子发酸,心里想哭,哭完还想说些其它活,当然不是关于我的病,而是近年来我所遭到的种种冷遇、悲凉、寂寞、委屈。我曾经给父亲带来灾难,将来,靠我的意志和信念或许能给他以报答。可是现在,我即将死了。

  他把手伸进被窝,拉出我的手,就在这一刻,我又回到了那依稀记得的童年。他把我的手托在掌心里,久久地注视。这时,我看见我的手指端没有一丝血色。他连连眨动眼睛,好象感到问题的严重。他按我的脉,撩起自己的衣袖,低头看着腕上的旧表。号脉完毕,他弯腰从地上提起网袋,拿出那只茶缸,把茶缸里深褐色的水倒入一只小茶壶,然后,托起我的头喂我喝。这期间,他一言不发,带着极度的神秘。我闻到了一种强烈的中药味。我想问这是什么药,可没问出口,一口、两口、三口,喝下去。药汁苦涩而酸,很难喝,灌进喉咙,都能把喉咙拉出毛来。他的那只破茶缸,使我想起了连环画里常看到的挂在老神仙拐杖上的葫芦……

  不到一刻钟,我又吐了,连同那些深褐色的药汁。吐停后,父亲还让我喝,我不假思索地再次喝了。吐了又喝,喝了又吐,一夜四次。

  父亲的药没有缓和我的病情,我觉得无望了。救星消失了。一连两天,父亲走马灯似的来回于医院和家里。回家,他熬药,然后来医院喂我。我刚喝完药,他又匆匆回家……两天里,他突然消瘦了,眼睛却显得更亮。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又犯了。我听母亲说,父亲是容不得失败的。一失败,他就会发急。他对成功的渴望是急切的,为了成功他甚至不惜手段。果然,他给我喝药的次数更勤了。当然,我吐的次数也更多。后来,母亲对他无止境地给我喝那些墨墨黑的药汁有意见了。她不许他给我喝。她说,她不知道那些药里放了些什么东西,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医生,万一,病更重了岂不要招医生的怪。不过,父亲是乖巧的,医生或护士在的时候,他是决不给我喂药,可医生、护士不在的时候偏偏又这样的多……那药,我真不想再喝了。

  母亲和父亲吵了,在病房外,轻轻地。我是在父母的无休止的争吵声中一点点长大的。争吵,都是为了我的病。父亲脾气暴躁,一发脾气就摔东西。而母亲的性格是刚强的,认准目标,九牛也拉不回头。

  母亲历来相信医生和医院,后来因为穷才不得不相信一些偏方什么的。

  父亲从来不相信医院,他相信的只是自己。他总认为我家有深厚的医学家渊,我不止一次地听他讲:某年,我祖母头痛,说是得了脑膜炎——那正是日本人时代。日本人最怕脑膜炎,如果被日本人发现,要硬拖去活活烧死的。后来,祖母就是靠一味偏方:萝卜汁拌冰片,每天滴鼻三次,治愈了。父亲似乎因此而鼓舞想在我身上创造奇迹。他用针灸、火罐给我治“关节炎”,我那病其实是禁忌针灸的。可他不管,肿退了,他又扎,扎了,脚又肿;我忍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满怀信心,积极配合他治疗。我的毅力和意志,恐怕就是在那时锻炼出来的。这,当然是件好事,是要感激父亲的。但是,我的左踝关节因此遭到了彻底的毁坏,以至于比右小腿细了五公分。

  就在我病情恶化到似乎无可救药的那天清晨,父亲突然提出要我出院回家。我知道,那是隔天他和母亲一次激烈争吵的结果。那天查房,医生把每天的200CC鲜血增加到了400CC.这次,医生的口吻是果断、严厉与不容分辩的。因此,我彻底绝望了,我不想输这么多的血。

  所以,在父亲告诉我他的那个决定的时候,我就哭了。于是,我吐得更厉害了,甚至还多次昏厥。我简直有点恨父亲了。母亲沉默着。她这沉默是表示理解还是反抗,我不知道。大姐慌慌张张地赶来了。从她输给我400CC鲜血以后,我没有见过她。她的脸瘦了一圈,眼睛红肿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可以想象,在养病的日子里,她一刻也没有平静过。她始终在惦记着她的小弟弟。大姐的脾气既象父亲,又象母亲。

  她坚决不同意我回家。可是,父亲坚持要我回家。走廊里已没有他们商量的地方,因为他们动不动就走火,一走火,医生就要干涉。于是,他们就在我的床边开了“谈判”。

  “要死,就死在家里……”父亲说。“你这是不负责任,你没有尽职,以后,你要后悔的!”大姐严厉地说。“到头来,人财两空,谁负责!”父亲的口气更严厉,“你不看看你的娘,她也怕要死在这里了。回家,我不会让他等死,自己的儿子,我会……”父亲的眼圈红了。“要死,就让他死在这里,这样,我们也对得起他!哪怕卖尽家里所有的,也要……。现在,我就回去……”大姐抽泣着,夺门朝外冲去。母亲拦腰把她紧紧抱住了:“你,你别……”母亲的嗓音硬咽着,但是,她没有哭出来。接着,就是沉默,大家都没有开口。这沉默,意味着一次更大的冲突。母亲扶大姐在我的床沿边坐下,大姐低着头,眼睑下垂,象在仟悔,又象在祈祷,更象在思索,准备进行更猛烈的进攻。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劣质香烟,狠命抽了一口。他被烟呛住了,要咳,还是被他忍了。他看看其他床上的病人,狠命地把烟揿灭了。母亲靠在我的床边,目光呆视着一晃一动的窗帘。

  很久很久,父亲突然打破沉默,轻声地说:“让弟弟说吧。”大姐、母亲、父亲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脸上。到了我选择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了!这时,我的头昏昏的,但我有个感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那就是恨,恨父亲!这么严峻的难题,他为什么要我来解答!这难题,难道是我解答得了的吗?……我看看母亲,母亲的眼神是麻木、疲乏的。我看大姐,大姐的眼里充满着渴望、鼓励。我看看父亲,他的眼睛晶亮,似乎生发出一束光来……不知怎样,我忽然想起母亲,想起以前母亲背我走过的那条很长很长的通道。那通道,多么阴森,而母亲的肩又是这样的枯瘦。于是,我说:“我要回家!”

  大姐哭了。母亲好象从梦里惊醒,她微微抖索了一下身子,眼里透出慈母常有的那种神情。那神情,是悲哀的,又是欣喜的。我后悔了,我是不该回家的。回家就意味着死啊!同时,我听见父亲在轻声咕哝:“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刹那间,我感到我在鄙视父亲,鄙视父亲的粗鲁。这句话是能在这里说的吗?!

  回家,家里就是我的坟墓;我要死了,死在家里。从父母亲去和医生办交涉的那刻起,我反反复复默念着这句话。大姐背对着我,在抹眼泪。看着大姐微微抽动的双肩,我委屈,深感对不起她。于是,我用被子蒙住头,哭了。眼泪流尽了,忽然,我的心底萌升起一股蛮劲,不能哭,人都是要死的,不能死得被人可怜可笑。于是,我抹干了泪水,掀开被子,问大姐:“我们现在就回家?”奇怪,我的语调竟会这样平静。我的目的是想把大姐从悲痛中拯救出来。我的目的达到了。大姐抹去了泪水,欣喜地点点头。可能她以为,她的弟弟是情愿回家的。或许,为此我的内心得到了一种补偿,变得轻松了起来。

  医生勉强同意我出院,条件是要父母写保证书,保证“死在家里或路上概不要院方负责”。父亲写了足有两小时,而那保证书的内容连他的签名还不足三十个字……

  父母亲要求医院再给我输400CC鲜血,输完血,我回家。那是个秋雨连绵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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