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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父亲化两元钱买了一株人参。他把人参熬成汤,灌入一把小茶壶里。他还带来盒清凉油,据说,那清凉油是掺过什么东西的,有起死回生的作用。他把那装有参汤的小茶壶放在上衣口袋里,以至于那口袋鼓鼓囊囊的,倒真象揣着一件秘密武器。担架抬来了。哥哥和母亲抬一头,父亲独自抬一头。当我连同那担架一起被放到那辆手推车上的时候,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既有悲壮的献身精神,又有追悔莫及的沮丧。

  手推车在长长的走廊上慢慢向前滑行。走廊上的吸顶灯昏昏欲睡。

  车子推过灯火通明的医生值班室,我看见父亲去向医生护士道别。没人理他,更没人走出办公室为我送行!这一幕,象烙铁把自强自尊深深烙进了我的骨髓。人生存在的意义大小,不在其它,而在于谁也没有理由轻蔑他!父亲是可怜的,这些高贵的人,竟然蔑视我可怜的父亲,他们不但不能赢得我的敬意,反而使我对他们产生莫大的蔑视。

  我感到,他们比我父亲更可怜,因为,他们蔑视了一个可怜的人!

  我们慢慢地向走廊尽头走去。我被推进了电梯。开电梯的公务员阿姨掖掖我的被子,俯下身,亲切地对我说:“小弟弟,回去以后,好好养病啊,你的身体会好的,真的,会好的!”我感激,朝她点点头。近十天来,这是我听到的人世间第一句最富有人情味的话。它竟然出自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之口!我不管她或许已了解了我此去的归宿,也不管她是否听到了我的遭遇,更不管这或许是她对任何人都会说的客套话,我确确实实认为,这是一句最富有人情味的话,它包含着多少美好的祝愿和温馨的情意。

  手推车刚能塞进电梯。父亲和哥哥侧着身,紧挨着车。铁门拉上了,微微一动,慢慢向下沉降。心里一阵紧张,我抓紧了父亲那满是老茧的手。我恐惧,想,进地狱大约也是这样的。电梯在往下沉,往下沉,我就要进地狱了。砰地,电梯着地了。我的心也踏实了。电梯门开了。一辆水淋淋的三轮车等候在电梯旁。那是母亲喊来的。三轮车夫抖抖蓑衣上的水珠,掀开了用自行车内胎做成的杂色的车帘。母亲把我身上的被子铺上了三轮车的座垫,父亲弯腰抱起我,把我轻轻放在被子上。我被裹紧了。我很瘦小,裹起来,占地不多。父母和哥哥都要坐三轮车,而车夫说什么也不让坐。他说,只能坐两个。于是,你来我往,讲了许多话。还是那位开电梯的阿姨说了话,车夫才勉强答应,不过,他开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并且,还要哥哥在上坡的时候帮他推车。父亲还要还价,我已经烦躁透了,恨不能纵身跳下三轮车,一头撞死在石阶上。“爸爸,算了!”我哭着喊。父亲一愣,似乎恍然大悟,一口答应了车夫的要求。

  车胎皮做成的车帘放下了。有两颗冰冷的水珠抛在我的脸上。父亲坐在我的左边,母亲坐在我的右边,我被他们紧挤在中间。哥哥冒雨跟在车后。三轮车冲向一个平缓的斜坡,慢慢向前滑行。雨下得更紧了,雨点敲打在车篷上,风掀起车帘的一角。这时,我朝那渐渐远去的黑黝黝的大楼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涌起一丝凉意。我们,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永别了……

  哥哥在车后推车,被淋得浑身精湿。那车夫可能看不过去,便唤哥哥上车。哥哥紧缩身子,头顶住车帘,象一只猴子蹲在踏脚的板上,我伸直腿,希望哥哥能坐在我的脚板上。可是,我这一伸,反而使哥哥向前挺了挺身子。是的,哥哥在躲避我!风夹着雨从车帘外飘来,散落在我的脸上。父亲用被子蒙住了我的头。我想,坐在我两旁的父母及哥哥,他们淋到的雨,一定比我更多。

  车,负荷太重了。车夫不紧不慢、极费力地蹬着,车吱吱哑哑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们回家去了——回到那不可测的归宿去。父亲不时呼唤着我的名字,他的嗓音是绷紧的。他准是在等候发挥“参汤”

  的神奇作用。有时,我懒得回答父亲的寻问,于是,他便轻轻掀开被角,悄悄观察我的动静,要不,干脆把手指伸在我的鼻下,探探我的鼻息……

  回家了。家里早已坐满了左邻右舍。他们围着大姐,在听大姐说着什么。在父亲把我背进家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发觉,我的家竟然这样低矮、破旧、凌乱、潮湿。我闻到了一股蟑螂味,那是从那只没有抽屉的抽屉洞里发出的。这些,在医院里都是没有的。我后悔,我不该回家。我不愿意死在这里……我皱起了眉头。可是,父亲却理解错了。他发脾气了,走到外间,直着嗓门,把那些关心我的邻居统统赶了出去。接着,我听到他关照家里人,不许大声说话,做事不许重于重脚。立即,家里寂静得象墓地一般。

  从此,父亲经历了严峻的考验。事后,我也为他感到后怕。万一我死在家里,他后半辈子的日子将怎么过?他的心会永久地折磨他。

  以大姐为首的子女也不可能放过他。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人们常不以为然,可是,当他一旦谢世,那么,他的点点滴滴就会在活人心里神化。父亲到底是经过风浪的。在这个最紧要关头,他显得如此镇静,真是难能可贵的。

  父亲在我的小木床边搁了两块床板。在我回家的最初几天里,他几乎没阖过眼。晚上,他在灯泡上罩了张废报纸,通宵看书。那书,是他在我家阁楼上翻出来的。那线装本的古医书,挥发着鼠尿臭。过去,我家的线装古书是不少的,几乎堆满了整个小阁楼。祖母归天,父亲第一次回家那次,他把阁楼上的线装古书统统移到楼下,竟然堆了一房间。他从那堆书里剔出几部古医书,其余的,让哥哥和我往返四次统统送到了回收站。成年后我知道,在这批书中很有几种珍版本!

  现在想来,那是很可惜的。不过,父亲在当时留下那几部线装古医书,更显出有非凡的预见力。

  我家的那批书是我祖父留下的。听说,祖父年轻的时候很有点文才,后来,他文场失意,屡试不第,当过私塾老师,还当过某大户的幕僚,最后弃文从商,搞些小本买卖,养家糊口。父亲在少年时代,曾经向祖父求过学,但是被祖父回绝了,并且还把父亲大骂了一通。

  祖父不许父亲读书,当然有他的道理。他认为,读书没有用,既不能养家,又尽找些麻烦,因为那些不识字的穷朋友经常来找他写点什么,费去了他许多时间。每次求他写东西的人走后,他便会破口大骂,但是,当人家重新转来再央求他写点什么的时候,他又满口答应,当即就舞文弄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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