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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春节前夕,我去报名参加一个什么“创作讲座”。近年来,这类讲座实在名目繁多。每次我都抱有热望,而每次它都使我失望。我后悔化去钞票,更后悔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我本是早该有所醒悟的,但不知怎样,看见这类广告,我就会迫不及待赶去抛钞票、泡时间。不过,那次报名彻底治愈了我的“讲座癖”。因为在去报名的路上,由于雨天路滑,我从自行车上重重摔了下来。当即,我觉得臀部和膝盖一胀一跳地痛。它预示我,这次要闯大祸了。

  回家以后,我凄凄惶惶地乖乖躺下,心想,这次千万不能大发作,否则,就太无趣了。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的准备过年,我万万不能给家里蒙上灾难的阴云。午饭后,母亲哄侄女睡觉,哄侄女睡了,她才能揩玻璃窗。侄女毫无睡意,母亲就不高兴了,而且越骂声音越响,打击面也越宽。父亲刚脱衣躺下午睡,又很费劲地撑起,很慢,很吃力地穿上棉衣,没等扣好钮扣,便匆匆地在家里来来回回锻炼了起来。

  这重闷的舂米声,伴着侄女尖细的啼哭声,把整间房间充盈得满满的。

  我觉得胸闷异常,便苦着脸向母亲央求,请她带侄女外出走走。可能我的声调不对头(是一种压抑着的哭腔)母亲怔怔地看看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抱侄女出了门。

  看过上海地图的人都知道,11路电车的线路,在地图上是个不太正规的圆圈。那圆圈,以前就是上海城的护城河。据说象上海这样的圆城,在中国城市建筑史上也是不多见的。不知什么道理,在上海这样缺少文化古迹因而特别需要文化古迹的地方,这座圆形的城墙竟没有被作为文物保存下来,却成了上海最短的一条公交线路:“环城回路”。住在这一地区的居民,碰上小孩吃饱人参似地不肯睡,便往往化上四分钱,买一张电车票,拣个靠窗的座位,抱上孩子,听凭电车向前,一直向前。不管它在圈子里兜几圈,反正乘一趟车只要四分钱。

  这种催眠法很有效。它既是全天候的,刮风下雨,不受限制;又很省钱,比买一根雪糕什么的便宜多了;更可贵的是省力,抱着孩子,让他们看看窗外花花绿绿的世界,直到他们眼睛发酸、朦胧睡去。我家的邻居们都这样做,而且经常为公交公司做广告。

  母亲抱侄女乘11路去了,父亲似由惯性驱使,依然不停地捣步走着。我吞服了大剂量的止血片,使自己赶快入梦,或许,一觉睡醒,病症会减轻。我想,我需要锻炼,让神经和意志比以往更坚强些。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锻炼,父亲那沉闷的脚步声听来也富有乐感了。我在父亲步履节奏的伴随下,渐渐飘进了梦乡。蓦然,碎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使我倏然醒来。怎么回事,我侧耳谛听,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声响。父亲,父亲哪去了?当我想到父亲可能摔倒、头颅可能撞在那只实木八仙桌时,一股巨力顿时把我从床上托起。我狠命抓住床横档,支起身子,霎时,我周身打抖——父亲仰脸倒在外间的八仙桌旁的地上。这时,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恨!

  恨父亲的固执、恨母亲的唠叨。我大声喊了声,掀开被子。当我的脚趾一接触到冰冷的水泥地时,一股深深的悲哀几乎把我压倒。我不能踩地!我的腿变成了冥冥中的敌人宰割我的一把刀子!命运多乖张,它竟导演了这么一出别出心裁的恶作剧。一个老父亲的血肉之躯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而和他仅隔几步之遥的亲生儿子,居然无法把他扶起。我绝望了。绝望之中,陡增一股蛮劲。我拉过一只方凳,借助臂力,让凳子带我慢慢爬行。父亲很平静地仰面躺着,那双失去了光泽而显得枯淡的眼默默注视着我。“摔痛了没有?!”我急切地问。

  他没吭声,依然很平静地看着我。我在凳上坐稳身子,弯下腰,要他伸出手臂勾住我的颈脖。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仍然没有应声。怎么啦,父亲,莫非他……我拼足全力喊了声,嗓音颤颤的,悲切切的。

  终于父亲渐渐地向我伸出了那只健康的手臂,我一把抓住它,拉向我的脖子。一只干枯、粗糙、毛拉拉的胳膊攀住了我的头颈,然而我感到,这哪是父亲的肢体,它分明是一根无力的枯藤。我叫父亲不要松手,便使劲抬起了头,挺起了胸……我们的努力没白费,“起重机”

  起吊了。父亲的上身渐渐离开了地面……我只觉得脑袋发热、发昏、开始渗汗。忽然,不知怎样,父亲的手臂骤然从我脖上松开了,砰的一声使人肝胆俱裂的脆响,父亲那花白的头颅重重撞击在硬硬的水泥地上!很久很久我都明白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愣愣瞧着父亲痛得扭歪了的五官,怎么也不能理解……好久,父亲才睁开眼,用异常宁静的目光安详地凝视我。他朝我咧了咧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能说成。于是,我明白了他突然松手的缘由,他在顾恤我,顾恤我的身体!我浑身哆嗦,牙关打战。那不是因为衣衫单薄,而是心在颤栗……我怎能相信,父亲,曾经为我挑着百把斤重的担子连续走了两天两夜的父亲,这座我心目中的丰碑颓然倒在我的脚下,而我,一个儿子却无力把他搀扶起……命运太残酷了,残酷得几乎使人不敢相信。

  父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我在寒冷中抖着,我们都感觉到冷,然而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阻隔着咫尺之间的我们。半小时后,母亲回家了,才把父亲搀起。我重新躺进了温暖的被窝,可久久没有回暖。

  我在颤抖,始终在颤抖。黄昏时分,摔伤的臀部和膝部的疼痛加剧了。

  为了能使睡在近旁父亲安心,我唯有忍受……夜十点,一切都睡去了,唯有我还醒着。我醒着,经受着难忍、非人的煎熬。静夜放大了我的痛感,我又开始了一分钟换一个姿势的运动。我要努力摆脱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年老的父母就睡在我的近旁。啪,装在父亲床旁的四支光荧光灯亮了。绿莹莹的微光,象一撮鬼火,这间我熟悉的房间却成了地狱。在绿色的幽光中,我见父亲在费劲地抬头。是的,他在留意观察我的动静。我努力不使自己扭动,使劲闭上了眼。眼缝中,我看见我父亲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就这样,在短短的一小时里,父亲拉亮了六七次灯。每次,他总要艰难地仰头,偷偷地觑我。

  母亲劳累了一天,此刻,她睡得十分香甜。看着母亲露在被窝外的一缕白发,我实在不忍心喊醒她。父亲一次又一次拉亮了灯,一次又一次地昂起头,瞧着他颈脖那僵直的线条,我忽然想到这种姿势或许会增加他的脑血管压力。我怕父亲再发生意外,便不自禁地哼了声。

  父亲闻声连忙推了推正在熟睡的母亲。可怜的母亲才睡下两小时,就象小女孩撒娇似地在睡梦中呜了两声,又睡去了。终于,她醒了,睁开困倦的眼,看了看痛苦的我,轻轻叹了口气。

  母亲开门去喊机动三轮车。半小时后,她带着一身冷气回家。看见她围巾上蒙着那层密密麻麻的在灯光下闪着银光的雪珠,我真想跪在她的面前大声仟悔,象天主教徒在神父面前一样:母亲啊,我不该在心里怨恨您!

  父母年老了,我应该自立了,应该学会在任何情况下不依靠任何人生活。听说,禾润在浦东乡下借了间民房,而他父母无论如何不同意他去住。我早打算去和他协商。不过,畏惧毕竟是存在的。说来可笑,我最怕的不是万一发病怎么过江、上医院,倒是没有月亮的夜。

  郊外的夜,在我印象中,几乎天天都没有月亮。这种夜很浓很浓,象死一样深不可测。面对它,我总觉自己在照一面魔镜,漆黑中有我的变得十分可怕的面容。父亲那头颅对着水泥地的猛烈的撞击,击碎了我的疑怯,我终于跨出了这一步。

  我住进了这间低矮、破旧,象茅屋却盖着小瓦的民房。那房子在公路边的一大批农田的顶端。这里有十几幢旧房。农民盖了新房,就腾出旧房出租给市区的缺房户。只住了三天,我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从公路到住地,只有一条凹凸不平的田埂。雨天,田埂泡得稀烂;一放晴,它又硬似石头。由于左腿用力过度,肌肉血肿了。不过,那血肿不大,长长的一条。多亏过量的止血剂,它没有蔓延,可是,它却变硬了。硬硬的一长条,象一块厚厚的钢板,衬在皮肤里,使我不能弯腰、曲腿。白天,我还没有感到它的严重性,直到就寝,才发现了这个从未遇到过的难题——不能解带脱鞋。我想了多时,仍然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卷起被褥一角,穿着一只皮鞋,睡了一夜。以后的整整三天,我没有脱鞋。第三天半夜,我被一阵骤起的奇痒扰醒。是啊,三天没说鞋,脚丫不痒才怪呢。接着,我便深深地体验到,人世间的悠悠万事,唯捏脚丫为大也。于是,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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